杜甫心影录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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哀王孙
     安禄山叛乱后,唐玄宗任命老将哥舒翰为兵马副元帅,率兵讨伐叛军。当时军心涣散,哥舒翰明知无战胜之望,于是固守潼关,以待时机。但唐玄宗和杨国忠却怀疑哥舒翰另有企图,接连不断地派宦官去催战。哥舒翰无奈,于天宝十五年(756)六月引兵出关,在灵宝(今属河南省)西原遇敌,一战溃败,唐军全部覆没。原先骄狂自大的唐玄宗,一下变得束手无策,恐惧万分。杨国忠首先提出逃往四川的主张,玄宗答应了。到了夜晚,玄宗命龙武大将军陈玄礼集合六军,选取九百匹骏马,次日(十六日)清晨,在细雨中,他和杨国忠、杨贵妃姊妹、在宫中的皇子皇孙、妃嫔公主,以及亲近的太监、宫人,从延秋门逃出。
     “长安城头头白乌,夜飞延秋门上呼。又向人家啄大屋,屋底达官走避胡。金鞭折断九马死,骨肉不得同驰驱”(《哀王孙》)。早在先秦,乌鸦就已被人视为不祥之物。南朝梁武帝末年,侯景起兵叛变,不久自立为帝,派人修饰台城及朱雀、宣阳门,那天有数万白头乌,集聚在门楼之上,童谣说:“白头乌,拂朱雀,还与吴。”上面所引的几句诗,正是以谣谚的形式,借侯景之事,影指安禄山叛乱。九马、金鞭,都是皇帝乘用的东西,金鞭坚固,九马善驰,而现在竟至鞭断马死,从中可见逃奔时匆忙狼狈的情状。玄宗这次出奔,是瞒着别人,偷偷进行的,甚至连住在宫外的公主王孙,也抛下不管,致使这些王孙流落街头,备受欺凌。金圣叹已经看出,在这几句诗中含有讽刺之意:“平时居大屋,作达官,此夜妖乌空啄大屋,屋下达官,去已久矣。写尽朝中大臣伎俩。”又说:“匹夫犹有托子之谊,身食其禄,而祸至先去,失落下其王孙,即何以自解?”(《杜诗解》)其实,随同玄宗逃奔的大臣,只有杨国忠、韦见素、魏方进等少数几个人,绝大多数官员事前连一点消息都不知道。那天还有不少人去上朝,到了宫门,仍听到报时的漏声,看到肃然而立的禁卫,直到宫门打开,宫人乱哄哄地跑出来,才知道皇帝已经失踪了。因此,这里托言“达官”,只是一种不能明指玄宗的掩饰之词。升平时期穷兵黩武,横征暴敛,驱百姓于水火之中,一旦临难,又连骨肉都弃之不顾,素有“多情天子”之称的玄宗,其无情无义和一般皇帝没有什么不同。
     肃宗至德二年(757),杜甫身陷长安,在路上碰到一个遍体鳞伤、无家可归的王孙,写了《哀王孙》这首诗。“腰下宝玦青珊瑚,可怜王孙泣路隅。问之不肯道姓名,但道困苦乞为奴。已经百日窜荆棘,身上无有完肌肤”。一个王孙,居然沦落到这种地步,实在可悲。不过在被玄宗抛弃的王孙、公主中,这还算是幸运的,至少他还能在路旁哭泣,还有卖身为奴的自由。据史载,就在那个时候,安禄山派孙孝哲在崇仁坊杀了霍国长公主、永王妃及驸马杨驲等八十三人,并挖了他们的心,用以祭其子安庆宗。有的还用铁器揭开脑壳,街上流满了污血。没过几天,又杀了王孙、公主二十余人。当时追随玄宗入蜀的王侯将相,只要亲属还留在长安,即使是襁褓中的婴儿,也不能幸免。
     历览前史,当一个王朝衰亡的时候,其子孙常常因为祖先的罪孽而被杀害。秦朝末年,项羽率兵进入咸阳,即焚烧宫室,屠杀已经投降的秦王子婴和秦宗族。西晋年间,汉主刘聪派兵攻陷洛阳,纵兵烧掠,晋妃嫔公主被士兵凌辱,王公大人接连被杀,连求为奴仆都不可得。唐朝末年,黄巢攻破长安,几乎把留下的唐宗室杀得一个不剩。倒是蒙古人入主华夏,对宋宗室的处罚,相对说反要好一些。难怪当李自成攻破北京,崇祯皇帝在自杀之前,先用剑连斫长平、昭仁两公主,并悲切地说:“汝何为生我家?”中国末代皇帝溥仪,大概是命运最好的一个亡国之君,居然还能在清朝灭亡之后,留在紫禁城内,当了几年小皇帝。即使那些侥幸活下来的王孙、公主,由于他们一直生活在富贵荣华之中,未经世事磨炼,不知人间苦辛,唯有骄娇二气,缺乏谋生能力,到了不能寄生的时候,就常常显得格外无能。过去他们依靠祖先的荫庇,权势的支撑,一直处在使人妒羡的地位,在落难之后,虽然能引起一部分人的同情,但更多的人对此却怀有幸灾乐祸的心情。而如果其本人或其父辈曾经有害于人,有损于人,此时更易成为报复的对象。所有这一切,都使王孙落难比常人更加凄惨。“龙种自与常人殊”,但并不是其骨相和常人有什么不同。在得势的时候,他们确实在各方面都有着与众不同的优越,一旦落难,也将遭受不同常人的厄运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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哀江头
     杜甫在长安生活的时候,作了不少有关曲江的诗篇。曲江是唐代著名风景区,在杜陵西北五里,实际上是个大池,又名曲江池。这里在秦时为宜春苑。汉武帝开渠营造,因水流曲折,有似广陵江,故名曲江。隋文帝嫌曲江名不正,见水中满是荷花,更名为芙蓉池。“(唐玄宗)开元中疏凿,遂为胜景。其南有紫云楼、芙蓉苑,其西有杏园、慈恩寺。花卉环周,烟水明媚。都人游玩,盛于中和(古代民俗在农历二月二日,出郊游玩,称为踏青)、上巳(见《曲江游春》)二节。彩幄翠帱,匝于堤岸,鲜车健马,比肩击毂。入夏则菰蒲葱翠,柳荫四合,碧波红蕖,湛然可爱”(康骈《剧谈录》)。唐玄宗晚年耽于逸乐,开元二十年(732),从大明宫筑夹城(两边筑有高墙的通道),经通化门观,至兴庆宫,再从兴庆宫筑夹城经春明、延喜门,直抵曲江芙蓉苑。“青春波浪芙蓉园,白日雷霆夹城仗。阊阖(指宫门)晴开詄荡荡,曲江翠幕排银牓。拂水低回舞袖翻,缘云清切歌声上”(《乐游园歌》)。杜甫这几句诗,以华丽的语言,记载了玄宗带着杨妃等人来此游乐的盛况。至于那些达官贵人的笙歌画舫,更是日日泛游在曲江池上。
     但曲江的繁华,很快就被安史叛军的铁蹄踩得粉碎。“少陵野老吞声哭,春日潜行曲江曲”。肃宗至德二年(757)的一个春日,杜甫偷偷来到曲江,在暗蔽之处踽踽独步。面对着眼前的荒凉景象,追思昔日的烟花红尘,心事浩茫,百感交集,写了《哀江头》这篇名作。
     雕栏玉砌依然在,只是人事改。江边起伏的楼台亭阁,千门紧锁,将往昔的风流繁华,一起锁在尘埃之中。但锁不住东风,锁不住春光,曲江依然绿水弥漫,青山苍翠,旧树新花,映照斜阳。尽管国蒙大难,人怀长恨,但山水无恙,草木无情,全不管人间兴亡。“江头宫殿锁千门,细柳新蒲为谁绿”?“人生有情泪沾臆,江水江花岂终极”。当有情人面对无情物,触目增悲,该是何等伤感!“惜昔霓旌下南苑,苑中万物生颜色”。“翻身向天仰射云,一笑正坠双飞翼”。追想当年,旌旗蔽日,车马塞路,轻歌曼舞四起,花光人面相映,一时行乐盛况,记忆犹新,而眼下竟是如此冷落、凄凉,这种强烈的今昔对比,格外激起诗人物是人非之感。俯仰盛衰,故国之思,跃然纸上。“黄昏胡骑尘满城,欲向城南望城北”。诗的最后两句,“兴哀于无情之地,沉吟感叹,瞀乱迷惑,虽胡骑满城,至于不知地之南北,昔人所谓有情痴也”(钱谦益《钱注杜诗》),从中深切地表现了诗人凄楚迷惘的心情。
     经过连年战争的破坏,宫殿圮毁,曲江荒芜。据史载,唐文宗喜爱诗歌,常常吟诵杜甫的《哀江头》,知道在天宝以前,曲江沿岸,楼台四起,宫殿罗列,于是想恢复升平时的盛况,在太和九年(835)冬,大兴木石,新造了紫云楼、彩霞亭等建筑,以助壮观。杜甫始终希望他的诗能够感悟君王,裨益政教,不过在他生前,这个愿望不曾实现。无论玄宗、肃宗,还是代宗,对他的作品,都从不注意。直到他死后,文宗才为他的诗所动,并由心动变作行动。但是,杜甫作这首诗,是希望后来君王能从玄宗穷奢极欲、不恤国事,因而引起安史之乱这段历史中吸取教训,但文宗读了这首诗,反而效法前王的豪奢之举,变教训为经验,这可真像扬雄所说的那样,变讽为劝了。这是杜甫怎么也不会想到的。难怪宋代孔平仲读了此诗,发出这样的感慨:“自甫之后,其诗益重,故能感悟文宗,而使之有所更新。然其施为改易,不见之于政事,惟嬉游是广,台榭是增,是岂子美之意哉!吾于是见子美之穷,已死而犹不遇也。”(《书杜子美〈哀江头〉后》)
     据钱易《南部新书》载,唐昭宗天佑初年(904),来了一场大风雨,曲江波涛震荡,连日不止,一天晚上,池水忽然无缘无故地枯竭了。从此以后,岸边的宫殿,全都埋没在荆棘之中。北宋张礼所看到的曲江,已经全被辟为农田,唯剩地名依旧。曲江遗址在今陕西西安市郊,四周隆起,中间低下,为一南北长东西窄的不规则形,池址范围还很清晰,根据实地测量,面积约七十万平方米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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《哀江头》与《长恨歌》
     《哀江头》全诗共二十句,除首尾八句抒写诗人的哀愁,中间一大段,全写杨贵妃过去在曲江游乐的情景,以及缢死马嵬、血污游魂的结局。为此,过去不少人认为这首诗是为杨贵妃作的,并拿它和白居易的《长恨歌》进行比较。如钱谦益说:“玄宗之幸蜀也,出延秋门,过便桥,渡渭,自咸阳望马嵬而西,剑阁以东,岂非蛾眉宛转、血污游魂之处乎?故曰‘去住彼此无消息’,行宫对月,夜雨闻铃,寂寞伤心,一言尽之矣。‘人生有情泪沾臆,江水江花岂终极’,即所谓‘天长地久有时尽,此恨绵绵无绝期’也。”(《钱注杜诗》)其他像“同辇随君侍君侧”,与“春从春游夜专夜’,“明眸皓齿今何在”,与“回眸一笑百媚生”,“血污游魂归不得”,与“回看血泪相和流”等,无不可以相互引证。
     有比较就有评价。北宋苏辙说:“《哀江头》即《长恨歌》也。《长恨歌》冗而凡,《哀江头》简而高。”(陆游《老学庵笔记》引)又说:“予爱其(指《哀江头》)词气如百金战马,注坡蓦涧,如履平地,得诗人之遗法。如白乐天诗词甚工,然拙于纪事,寸步不遗,犹恐失之,此所以望老杜之藩垣而不及也。”(《诗病五事》)南宋张戒也说:“《哀江头》云:‘昭阳殿里第一人,同辇随君侍君侧。’不待云‘娇侍夜’、‘醉和春’,而太真之专宠可知;不待云‘玉容’、‘梨花’,而太真之绝色可想也。至于言一时行乐事,不斥言太真,而但言辇前才人,此意尤不可及。如云:‘翻身向天仰射云,一笑正坠双飞翼。’不待云‘缓歌慢舞凝丝竹,尽日君王看不足’,而一时行乐可喜事,笔端画出,宛在目前。‘江水江花岂终极。’不待云‘比翼鸟’、‘连理枝’、‘此恨绵绵无尽期’,而无穷之恨,黍离、麦秀之悲,寄于言外。……元、白数十百言,竭力摹写,不若子美一句,人才高下乃如此。”(《岁寒堂诗话》)
     《长恨歌》篇幅较大,词句铺张,而《哀江头》写杨妃专宠,仅“昭阳殿里第一人”一句;写杨妃娇艳,仅“明眸皓齿今何在”一句;写马嵬之死,仅“血污游魂归不得”一句;写玄宗相思,仅“去住彼此无消息”一句。叙事简洁,笔力劲健,有骏马跳涧之势,就表现手法说,和《长恨歌》确有所不同。但若仅仅以文之繁简,来抑白扬杜,却有失公正。清代翁方纲认为:“白公之为《长恨歌》、《霓裳羽衣曲》诸篇,自是不得不然,不但不蹈杜公、韩公之辙也。是乃浏漓顿挫,独出冠时,所以为豪杰耳。”(《石洲诗话》)对此,《唐宋诗醇》讲得更加明白:“白氏《长恨歌》,乃因《长恨传》而追叙其事,委曲凄断,自成一家,正不得沾沾比勘也。”近人陈寅恪发挥了这种看法,认为唐代小说“驳杂无实”,“文体众备”,而《长恨歌》正是这种小说中的歌诗部分,和陈鸿的《长恨歌传》不可分离,必须合在一起阅读评赏。“其史才议论已别见于陈鸿传文之内,歌中自不涉及。而详悉叙写燕昵之私,正是言情小说文体所应尔,而为元、白所擅长者”。批评宋人“不晓文章体裁,造语蠢拙”(《元白诗笺证稿》)。
     陈鸿说白居易作《长恨歌》,“意者不但感其事,亦欲惩尤物,窒乱阶,垂于将来者也”(《长恨歌传》)。这或许是白居易的本意。但正像托尔斯泰写《安娜·卡列尼娜》,原想把女主人公写成一个放荡的女人,但写着写着,不知不觉深入到角色之中,由厌恶而喜爱,结果将安娜写成一个不幸的、令人同情的女人;在白居易的《长恨歌》中,也已很难看出对杨贵妃的指责,更多的倒是深切的同情,诗中的杨贵妃,已不是一个使唐王朝走向衰败的祸物,而是一个忠于爱情、命运不济的美女。白居易出生的时候,杨贵妃已死去十六年,他不曾亲眼看到杨氏一门的骄横跋扈,不曾亲身经历安、史叛变的动乱,没有切身的痛恨;而杨贵妃悲剧性的结局,她和玄宗的爱情,经过众口传说,已增添了许多传奇色彩,在创作过程中,产生同情心,是很自然的。而杜甫的情况则不一样。在安、史叛乱前,他写了不少伤时忧世的作品,其批判的锋芒,常常直指杨氏;虽然这时杨贵妃已经遭到惩罚,并引起诗人的感慨,但决不会引起同情,无论在杨妃生前,还是在她死后,对国事的忧虑,始终压倒一切。“石壕村里夫妻别,泪比长生殿上多”(袁枚《马嵬》)。杜甫所关心的,始终是国家的安危,百姓的疾苦,而不是杨贵妃一人的命运。《哀江头》并不像钱谦益、黄生、沈德潜等人所说的那样,是为杨妃而哀伤,而是借杨妃的今昔对比,来抒发诗人的现实感慨,这是《哀江头》和《长恨歌》两诗之间的一个根本区别。《哀江头》是抒情史诗,所写的是时事,杨贵妃的事只是陪衬;而《长恨歌》则是传奇,着重写的是爱情,时事只是这个爱情故事的背景。由此,《哀江头》半露半含,若悲若讽,回映多姿,唱叹有声,黍离之悲,流溢行间;而《长恨歌》则刻划形容,淋漓尽致,层层渲染,一气舒卷,风华掩映,文情相生,哀感顽艳,悱恻动人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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乱世离情
     传说“彭城刘景直,雍熙(宋太宗年号)间游华清宫,因题诗于门屏间云:‘天子多情宠太真,六宫专幸掌中身。渔阳鼓动长安破,从此香肌委路尘。’是夜,梦明皇(唐玄宗)召去,论当时事……岐王至,明皇曰:来何晚?王曰:适杜甫到臣帐中,诵哥舒翰诗向臣,似有得色,云:旧月低秦树,山河绕汉宫。’明皇曰:常爱伊‘夜阑更秉烛,相对如梦寐’之句。李白终无甫之筋骨……”(阮阅《诗话总龟》引《洞微志》)又传说“盛文肃梦朝上帝,见殿上执扇,有题诗云:‘夜阑更秉烛,相对如梦寐。’意其天人诗,识之。既寤,以语客,乃杜甫诗也”(胡仔《苕溪渔隐丛话·前集》引《幕府燕闲录》)。
     这两句诗,出自杜甫《羌村三首》。究竟有什么魔力,居然一再入人之梦呢?
     至德二年(757)二月,肃宗将行在(朝廷临时所在地)从彭原(今甘肃宁县)迁到凤翔(今属陕西)。四月,杜甫在大云经寺和尚赞公的帮助下,出长安金光门,履危蹈险,只身潜奔凤翔,任左拾遗。没几天,就因疏救房琯,触怒肃宗,幸亏宰相张镐的营救,才未问罪,但从此失去了肃宗信任。八月,奉敕回羌村探亲。秋天回到家中,写了《羌村》、《北征》这些名作。
     “爷娘闻女来,出郭扶相将。阿姊闻妹来,当户理红妆。小弟闻姊来,磨刀霍霍向猪羊”(《木兰诗》)。这几句诗,写木兰代父从军,立功回家时,家人激动、喜悦、忙碌的景象,在实际生活中常常可以见到,但杜甫写他刚到家时的情景,则完全不同:“峥嵘赤云西,日脚下平地。柴门鸟雀噪,归客千里至。妻孥怪我在,惊定还拭泪。世乱遭飘荡,生还偶然遂。邻人满墙头,感叹亦歔欷。夜阑更秉烛,相对如梦寐。”王嗣奭认为:“‘妻孥怪我在’二句,总是一个喜。盖久别积忧,忽然归,骤然见,喜不可堪,且怪且惊,继之拭泪,皆喜心逼迫出来有此光景。”(《杜臆》)这种分析,还只停留在诗的表面。当时攻战不休,寇盗纵横,白骨遍野,十室九空,人命危殆,朝不虑夕,谁也不敢有必生之望。“寄书问三川,不知家在否?比闻同罹祸,杀戮到鸡狗。……摧颓苍松根,地冷骨未朽。几人全性命,尽室岂相偶”(《述怀》)。这几句诗,真切地写出了战乱将无数家庭毁灭的惨状。在这种时候,当久别的亲人突然出现在眼前,反使人疑神疑鬼,惊怪不已;直到两眼相对,两手相握,方才知道彼此都还活在世上,于是转惊为喜,泪流满面了。反过来说,正因为有了“间道暂时人”这样的恐惧,才会有“生还偶然遂”的慨叹。世事的艰危,旅途的险恶,分离时的忧惧,相见时的惊喜,多少甜酸苦辣,都包含在这十字之中。杜甫后来作过一首诗,其中有两句是:“乱后嗟吾在,羁栖见汝难。”(《第五弟丰独在江左觅使寄此》)所表现的正是同样的情意。
     夜深人静,惊犹未已,泪眼荧荧,相对无语,悲喜交集,如在梦中。心中情思,无从说起,也不必多说,此时无声胜有声,千言万语,已尽在灵犀一点之中。情到难以自持之时,往往以真为假,以假为真。当人的愿望在现实中得不到满足,当人不堪别离愁思的折磨,惟有以假为真,在梦境之中得一些安慰。但梦醒之后,徒然增添更多的怅恨。这种屡次被梦境欺骗的苦涩的感受,使人在真正相见之时,反以真为假,以至不敢自信,恍若处在梦境之中。“夜阑更秉烛,相对如梦寐”这两句诗,将乱世相逢时且惊且疑、亦悲亦喜的心理状态,表现得极其逼真传神。以后如司空曙的诗“乍见翻疑梦,相悲各问年”(《云阳馆与韩绅宿别》),晏几道的词“今宵剩把银釭照,犹恐相逢是梦中”(《鹧鸪天》),都从杜甫诗中化出。而陈师道诗“了知不是梦,忽忽心未稳”(《示三子》),柳永词“夜永有时,分明枕上,觑著孜孜地。烛暗时酒醒,原来又是梦里”(《十二时》),则翻用杜甫诗意,均成佳句。
     在这首诗中,杜甫正是通过描写妻子的惊疑悲喜,来抒写自身极其沉痛的现实感慨;通过一个家庭的团聚,反映出多少家庭已被破坏;通过个人的遭遇,表现国家的灾难。唐玄宗在刘景直的梦中,自称喜爱此诗,不知他是否想过,这样的灾难,都是他一人造成的?如果他认识到这一点,怎么竟一点也不感到惭愧?如果他连这点也不明白,那么究竟又喜爱什么?为何喜爱?至于盛度梦见在上帝的宫殿中也题着杜甫的诗句,是上帝不忘人间疾苦?还是天上也有和人间同样的不幸?是上帝放在身边,用以警诫自己?还是仅仅作为一种附庸风雅、标榜功德的装饰?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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义鹘
     在白居易的《新乐府》中,有一篇《秦吉了》:“秦吉了,出南中,彩毛青黑花颈红。耳聪心慧舌端巧,鸟语人言无不通。昨日长爪鸢,今日大嘴乌。鸢捎乳燕一窠覆,乌啄母鸡双眼枯。鸡号堕地燕掠去,然后拾卵攫其雏。岂无雕与鸮,嗉中食饱不肯搏;亦有鸾鹤群,闲立飏高如不闻。秦吉了,人言尔是能言鸟,岂不见鸡燕之冤苦?吾闻凤凰百鸟王,尔竟不为凤凰之前致一言,空多噪噪闲言语!”
     这首诗写长爪鸢、大嘴乌侵占燕窠,啄瞎鸡眼,而雕鸮坐视不救,鸾鹤充耳不闻,能说会道的秦吉了向来喋喋不休,在百鸟之王凤凰面前却一声不吭。比喻当时豪强欺凌弱小,为非作歹,而执法官员尸位素餐,朝中清贵置若罔闻,谏官只会说些空话假话,满朝达官,竟无一人肯负责任,致使正义不张,民害不除。诗中最后将为民伸冤的希望,寄托在皇帝身上,当然,这必然是一种无济于事的空想。
     和《秦吉了》形成鲜明对照的,是杜甫的《义鹘行》。白诗揭露了现实的丑恶,杜诗则表现了美好的理想:“阴崖二苍鹰,养子黑柏颠。白蛇登其巢,吞噬悠朝餐。雄飞远求食,雌者鸣辛酸。力强不可制,黄口无半存。其父从西归,翻身入长烟。斯须领健鹘,痛愤寄所宣。斗上捩孤影,噭哮来九天。修鳞脱远枝,巨颡拆老拳。高空得蹭蹬,短草辞蜿蜒。折尾能一掉,饱肠皆已穿。生虽灭众雏,死亦垂千年。”诗中写一条凶恶的白蛇爬到苍鹰的案中,吞食雏鹰。雄鹰从外面归来,目睹此状,怀着巨大的悲痛,转身飞入天空,不一会带来一只义鹘。义鹘以非凡的魄力,迅猛的搏击,消灭了那条恶蛇,为苍鹰报仇雪恨。
     这是一篇千古奇作。失去子女的苍鹰,似乎知道向百鸟之王哭诉无济于事,转而求助于义鹘,这事已经使人感到惊奇了。义鹘虽无执法的职权,却能支持正义,急人所难,为鹰报仇,这就更奇了。诗中写义鹘蓦然前来,声势不同寻常;写义鹘搏击恶蛇的情景,凛凛然有生气;笔力矫健,十分传神。至于那条恶蛇,它所吞食雏鹰还在腹中,就已遭到严厉的惩罚,因为作恶一时,结果遗臭千年,这也够奇了。而最奇的是:义鹘在为鹰除害之后,毫无人世间那种恃功邀赏、甚至趁机勒索的恶习,超然远引,不知所往。“物情有报复,快意贵目前。兹实鸷鸟最,急难心炯然。功成失所往,用舍何其贤”。一个功成不居的义侠形象,在诗中呼之欲出。
     《史记·鲁仲连列传》载:战国赵孝成王时,秦兵围攻赵国国都邯郸,赵王十分恐惧。新垣衍通过赵公子平原君向赵王建议:“如果赵国能尊秦昭王为帝,秦王一定喜欢,围攻的军队就会撤走。”当时齐国高士鲁仲连正好来到赵国,听到这个消息后,极力反对,阻止了帝秦之事。这时魏公子信陵君带兵前来援救,秦军被迫退走。平原君为此要酬谢鲁仲连,鲁仲连笑着推辞说:“作为天下志士,可贵的是为人排难解患,而不求任何报答。要求报答,那是商人的事,我决不愿这样做。”于是告别了平原君,终身不再相见。这种高风畸行,在人世已十分罕见,故一直使人赞叹不已。“世无鲁仲连,千载徒伤悲”,真想不到竟在义鹘的身上再现出来。
     《义鹘行》作于肃宗乾元元年(758),过去有人认为,这是杜甫为自己疏救房琯一事所作的表白。这种说法,将诗的主题限得太死,反而有损它深刻的现实意义。仇兆鳌说杜甫“每咏一物,必以全副精神入之”(《杜诗详注》)。反过来,在这首诗中,通过那不同寻常的义鹘,也可看到杜甫的精神境界。“乘威灭蜂虿,戮力效鹰鹯”(《秋日夔府咏怀》)。“新松恨不高千尺,恶竹应须斩万竿”(《将赴成都草堂先寄严郑公五首》其四)。这首诗正是以更加鲜明、更加丰满的形象,表现了杜甫嫉恶如仇的性格。
     天宝十三年(754),杜甫在向玄宗进三大礼赋后,又进《雕赋》,说:“臣以为雕者,鸷鸟之殊特,搏击而不可当,岂但壮观于族门,发狂于原隰。引以为类,是大臣正色立朝之义也。”(《进〈雕赋〉表》)赋中赞美雕鸮姿质俊异,气概雄特,“以雄材为己任,横杀气而独往”,“有触邪之义”,决非“虚陈其力,叨窃其位”之流可比,和白居易诗中那种饱食安居、尸位素餐的雕鸮完全不同。这两篇作品,都以雕鸮比执法的官员,但白诗旨在揭露现实官场中的丑恶,而杜甫则是有感于这种丑恶,来寄托他的理想。这篇《义鹘行》最后以“飘萧觉素发,凛欲冲儒冠。人生许与分,只在顾盼间。聊为《义鹘行》,用激壮士肝”作结。可见诗人也是在借题发挥,通过对鹘仁慈义勇的描写,来警诫人世,感动人情,从中表达了诗人欲扫荡人间一切邪恶势力的宏愿。用后人的话说,这首诗分明是一篇《义侠传》。
     清代蒲松龄有感于世事的荒谬,以荒诞的形式,写了一部寄托孤愤之情的作品《聊斋志异》。其中有一篇《禽侠》,无论主题、结构、内容,都和《义鹘行》相同,可以说是将《义鹘行》改编成小说的形式。当他作《禽侠》之时,一定面对着和杜甫相同的现实,有着和杜甫同样的感慨。有权者仗势欺人,有恃无恐,无辜者身受其害,无处伸冤,是黑暗社会中常见的现象。当君王已无恻隐同情之心,官吏已无是非羞耻之心,不能为民除害,反而鱼肉百姓的状况下,人们就只能将希望寄于义侠了。从杜甫的《义鹘行》、蒋防的《霍小玉传》,到蒲松龄的《禽侠》、石玉昆的《三侠五义》,其中清楚地反映了各个朝代的社会现实和人民愿望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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借兵回纥
     安、史叛乱之后,由于唐玄宗的猜忌、杨国忠的干扰,哥舒翰兵败潼关,二十万军队一朝覆没。尽管郭子仪、李光弼等人,依然率军转战,但因势单力薄,要想收复长安,消灭叛军,实非易事。由于回纥愿意助战,经郭子仪建议,唐王朝借兵回纥,以资平乱。当时平叛如同救火,一切都从此着眼,为此着想,至于其后果会怎样,已无暇多想,实也难以料及。过去有些人根据《北征》中的几句诗:“阴风西北来,惨澹随回纥。……此辈少为贵,四方服勇决。”认为杜甫已事先料到“借兵回纥,终为国患”。其实杜甫当时并没有这种深忧远虑。这几句诗的文势直贯下面“伊洛指掌收,西京不足拔,官军请深入,蓄锐可俱发”。浦起龙认为杜甫“深以速收京阙,直捣贼巢为望”,“盖此时所急,尤在克复,不与《留花门》同旨”(《读杜心解》)。这种看法,还是比较符合杜诗原意的。联系杜甫同时所作的《喜闻官军已临贼境》看,就更清楚了:“花门(回纥的代称)腾绝漠,拓羯渡临洮。此辈感恩至,羸俘何足操。”在此只见喜悦之情,绝无忧虑之意。
     在杜甫写了上面所引两首诗后仅一个月,即肃宗至德二年(757)十月,回纥精骑和郭子仪的朔方军一起克复西京(长安)。当时杜甫还在鄜州家中,但他听到这个消息后,没有沉没在一片欢庆声中,而能见微知著,心怀隐忧,以期上下共戒,防患未然:“汗马收宫阙,春城铲贼壕。赏应歌《杕杜》,归及荐樱桃。杂虏横戈数,功臣甲第高。万方频送喜,无乃圣躬劳。”(《收京》)为了尽快收复长安、洛阳,唐肃宗事前曾不惜以牺牲两京年轻妇女和金银财宝为代价,求取回纥的帮助,和回纥统帅定下一个可悲更可耻的盟约:“克城之日,土地、士庶归唐,金帛、子女皆归回纥。”(《资治通鉴·唐纪》肃宗至德二年)杜甫担忧收京之后,回纥恃功邀赏,肆其淫威,诸将僭奢无度,骄横跋扈,这万方送喜之时,正是祸起忧生之端。而回纥入东京之后,果然纵兵掳掠,洛阳市民最后交出罗绮万匹,方才罢休。至于以后诸将跋扈,藩镇割据,更成了唐朝后期最大内患。杜甫的忧虑,不幸竟一一成为现实。
     不过唐肃宗显然并没有因回纥的大肆掳掠而觉悟,更没有从中汲取教训,还接受了回纥屯兵沙苑的要求,从此以后,回纥骑兵豕突,骚扰不已。正是耳闻目睹了这种状况之后,杜甫写了《留花门》这首诗,诗中主要写了留花门的危害,其意则为花门不该留。“田家最恐惧,麦倒桑枝折”,“渡河不用船,千骑常撇烈”。这些诗句,形象地描写了当时回纥兵不能剿叛,反而害民的景象。但当时的唐王朝,对此却显得束手无策。肃宗用以羁縻笼络回纥的本领,除了奉送金银财帛,就是出卖女色了。乾元元年(758)七月,肃宗将幼女宁国公主嫁给回纥可汗为妻,临别时,公主发誓说:“国家事重,死且不恨。”(《资治通鉴·唐纪》)国家的安危,竟系在一个弱女子的身上,真可羞可怜。虽然宁国公主深明大义,不惜牺牲自己,有所作为,但结果却并不如意。一年后,回纥兵败,可汗死去,公主不愿殉葬,最后忍耻含羞,剺面而归。“闻道花门破,和亲事却非。人怜汉公主,生得渡河归。秋思抛云髻,腰支媵宝衣。群凶犹索战,回首意多违”(《即事》)。这首诗既是当时和亲失败的记录,也是对朝廷和亲政策的批判。
     “自古以为患,诗人厌薄伐……胡为倾国至,出入暗金阙。中原有驱除,隐忍用此物”(《留花门》)。借兵异族,原是不得己的事,其危害是众目共睹的。诗人忧深思切,比一般人要看得更远:“闻道花门将,论功未尽归。自从收帝里,谁复总戎机?蜂虿终怀毒,雷霆可震威。莫令鞭血地,再湿汉臣衣。”(《遣愤》)回纥恃功邀赏,骄横肆虐,固然是时事之可愤者,但更令人愤慨的是:当时朝廷蔽于近幸,猜忌大臣,养毒贻患,自取其侮。杜甫认为,要讨叛平乱,最重要的是上下之间的同心协力,如果不思修德奋发,只知依赖外力,结果无不由借兵而召侮,自食其苦果。杜甫晚年曾作过一首小诗:“贞观铜牙弩,开元锦绣张。花门小箭好,此物弃沙场。”(《复愁》)这首诗,绝非仅仅为“铜牙弩”、“锦绣张”的废弃而可惜,也是对唐王朝不思自振的喟叹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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佳人
     唐以前多弃妇诗,唐以后多节妇诗,这是中国诗史中一个值得注意的问题。男子任意支配女子命运的现象,早已开始,但肯定这种不公正现象的合理性,使女子毫无怨言地承受这种不幸,心甘情愿地充当牺牲品,则是宋以后的事。至少在《诗经》的时代,女子还不是这样,因此她们在遭受不幸的时候,能够大胆地表现不堪回首之情,吐出忿恨不平之声。《国风》中有好几首描写弃妇怨思的诗篇,其中《邺风·谷风》和《卫风·氓》尤其脍炙人口。《谷风》中的弃妇,性格温柔,虽然明知其夫已经变心,依然曲意规劝,充满不能自诀之情,但世事的不平、女子的不幸,已在那絮絮屑屑的诉说中充分表现出来。至于《氓》中的弃妇,秉性刚烈,在被抛弃之后,直斥男子无行,气盛辞厉,毫不掩饰地流露出悔恨之情,毫无顾忌地表达了决绝之意。以后的弃妇诗,一般都不出这两首诗的范围。汉《古诗》(“上山采靡芜”)及托名卓文君的《白头吟》,都可称弃妇诗中的佳作,前者一往情深,近似《谷风》;后者情愤意激,直追《氓》诗。唐代有不少弃妇诗,但即使像李白这样的天才诗人,也未能超越前人。继《诗经》、汉诗之后优秀的弃妇诗,人们首先想到的,总是杜甫的《佳人》。清人方东树曾将鲍照的《白头吟》与杜甫的《佳人》作了比较:“《白头吟》此统言君臣、朋友、夫妇之情难常保,……而古人屡以寄慨,盖此世情,古今天下恒如斯也。……然以杜公《佳人》比之,则此犹为循行数墨,‘经营地上’陈言,居然有死活仙凡之分。可悟杜公才气之大,非徒脱换神妙。”(《昭昧詹言》)
     这首诗的前半部分,记述了一个良家女子。在安史之乱中,兄弟被杀,家门衰败;世态炎凉,人情如纸,无情无义的丈夫,反在这时雪上添霜,另觅新欢,将她抛弃,致使这个女子独自幽居山谷之中。作为一首弃妇诗,这首诗并没有超出前人,就叙述完整、情感愤激而言,还不如李白的几首弃妇诗。不过,诗中所写的,不仅仅是一个弃妇,同时还是一位佳人,而作为一首美人诗看,无疑会给人“一枝独秀”的感觉。
     即使在视好色为道德大敌的古代中国,描写美女也是文人学士热衷的事。继《卫风·硕人》、《郑风·野有蔓草》等诗后,以美女为题的名篇层出不穷,如宋玉的《神女赋》、曹植的《洛神赋》等作品,描写美女的脸容、身材、举止、神采,极其形容,已到了无以复加的地步。后人描写美人,总不外风鬟雾鬓、杏脸梨涡、明眸皓齿、柳眉樱唇、细腰纤手、雪肤玉体,闭月羞花之貌、沉鱼落雁之容,耀若白日、皎若明月、翩若惊鸿、婉若游龙、神情妩媚、风姿婀娜、举止娴雅、体态轻盈、倾国丽质、绝世丰神……即使像《丽人行》、《长恨歌》那样名篇,在描写美色时,也是这样。惟有杜甫《佳人》等少数几篇以美人为题的作品,才能摆脱这种俗套。
     清代施鸿保说:“此诗题曰‘佳人’,通篇亦不言其美,至结二句云:‘天寒翠袖薄,日暮倚修竹’,则端庄佳丽,亦非第一人不足当之,觉子建《洛神赋》,犹词费也。”(《读杜诗说》)诗中对佳人从正面进行的描写,只是很简单的几句:“在山泉水清,出山泉水浊。侍婢卖珠回,牵萝补茅屋。摘花不插发,采柏动盈掬。天寒翠袖薄,日暮倚修竹。”就语言说,可谓平淡极了,但就意境说,则优美极了。这几句诗,一直为后人所激赏。诗中的佳人,如一枝秋菊,淡妆素裹,清雅高洁;尽管西风卷帘,落叶敲窗,却能傲霜不败,凌寒犹开,怀抱幽香,独占秋芳。这首诗不以刻划尽致见长,而以含思深远、气韵高洁取胜,后来如辛弃疾词:“蛾儿雪柳黄金缕,笑语盈盈暗香去。众里寻他千多肉;蓦然回首,那人却在,灯火阑珊处。”(《青玉案》)写伤心人别有怀抱,能得《佳人》的韵致。
     这首诗作于肃宗乾元二年(759),当时杜甫正寓居秦州(今甘肃天水)。对于诗中的佳人,历来存在着两种不同的说法。卢世?、仇兆鳌、浦起龙等认为真有其人,如仇氏说:“恐悬空撰意,不能淋漓恺至如此。”(《杜诗详注》)而王嗣奭、陈沆等则认为杜甫所写,并非实事,只是借以表现自己的情怀,如陈沆说:“摘花不插,膏沐谁容,竹柏天真,衡门招隐,此非寄托,未之前闻。”(《诗比兴笺》)诗中佳人,是真有其人,还是出自诗人的虚构,已不可考。上面两种说法,都有一定道理。不过,如果诗中所写的只是一个美人的遭遇,没有诗人的感慨,决不会如此深切,反过来,如果将这首诗仅仅看作诗人的自我写照,无视佳人的存在,诗也就不可能如此感人。要想从中了解诗人,不可忽视“寄托”之说,如果作为艺术作品欣赏,则宁可相信真有其人。黄生、杨伦认为两者兼而有之,“此因所见有感,亦带有自寓意”(《杜诗镜铨》),倒是一种更加合乎情理的解释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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李杜之交
     汉武帝天汉二年(前99)秋,贰师将军李广利率三万精骑,出击匈奴,派李陵带五千步兵,出居延关(遗址在今内蒙古额济纳旗附近)牵制敌军。李陵力战十多天,杀敌万余人。匈奴上下惊怖,倾国之力,前来围攻。李陵士兵死伤大半,箭尽粮绝,而救兵不至,最后被迫投降。当李陵率孤军深入敌后,向匈奴挑战之时,汉朝公卿王侯,都举起酒杯,为武帝祝福;但当李陵全军覆没的消息传到后,满朝大臣,竟噤若寒蝉。惟有太史令司马迁挺身而出,替李陵的行为辩解。但司马迁没想到,他这样做,等于将责任推到李广利的头上,而李广利乃武帝宠妃李夫人的哥哥。武帝听后,勃然大怒,认为司马迁有欺诬之罪,要从严惩处。而司马迁的亲戚朋友,此时竟没有一人敢为他说句话,结果处以宫刑,蒙受大辱。一朝失足,千古寒心。世态炎凉,古今一辙。唐代文学家柳宗元去世后,韩愈替他作墓志铭,发出这样的慨叹:“呜呼!士穷乃见节义。今夫平居里巷相慕悦,酒食游戏相征逐,诩诩强笑语以相取下,握手出肺腑相示,指天日涕泣,誓生死不相负,真若可信;一旦临小利害,仅如毛发比,反眼若不相识;落陷井,不一引手救,反挤之,又下石焉者,皆是也。”(《柳子厚墓志铭》)
     在司马迁去世后六百多年,杜甫为营救房琯,被赶出朝廷,到华州任职。到任后,州牧无礼,众谤交侵,“巢边野雀群欺燕,花底山蜂远趁人”(《题郑县辛子》)。这使他难以容忍,最后弃官而去,浪迹秦州。与此同时,他的好友李白、郑虔,都受到严惩,流放在外。如果换了别人,在这跋前踬后、动辄得咎之时,必然明哲保身;而一般势利反覆之徒,还会落井下石。杜甫一生坎坷,饱尝人世辛酸。“翻手作云覆手雨,纷纷轻薄何须数。君不见管鲍贫时交,此道今人弃如土”(《贫交行》)。“高视乾坤又可愁,一体交态同悠悠”(《从事行赠严二别驾》)。这几句诗,怀古伤今,语短恨长。但他为人真诚,秉性刚直,当然不愿从俗浮沉,更不会雪上添霜。相反,他对故友的思念、同情、怜惜,比以往更加强烈。在《寄李十二白二十韵》这首诗中,杜甫极力推重李白的人品才学,痛惜其在垂老之年流离困顿,抱冤莫伸,甚至以孔子、贾谊的感伤,来比喻李白的不幸:“几年遭□鸟,独泣向麒麟。”这分明是在直指朝廷对李白处置不公。清代卢世?称这首诗为“天壤间维持公道、保护元气文字”(《杜诗详注》引)。
     但是,由于趋炎附势在人世间已经成风,文人相轻也成了文坛的通病,杜甫的言行,反而不能为某些人理解,他和李白相敬相重、生死不渝的情谊,反而使某些人感到奇怪,并怀着一种莫名其妙的心理,在李、杜诗中,饶有兴味地寻找一些“例证”,以推出二人“相轻”的结论。托名李白的《戏赠杜甫》,正因为能满足这种心理需要,反比寄托李白真情的《鲁郡东石门送杜二甫》、《沙丘城下寄杜甫》,更为某些人所乐道。至于杜甫赠送、怀念李白的众多诗篇,对“白也诗无敌,飘然思不群”,“笔落惊风雨,诗成泣鬼神”,“文采承殊渥,流传必绝伦”这样的诗句,都置之不论,反而抓住“清新庾开府,俊逸鲍参军”,“李侯有佳句,往往似阴铿”这几句诗,大做文章,认为这是在明显地贬低李白,将他同六朝诗人相提并论;充满思念之情的“何当一樽酒,重与细论文”,则被看作是讽刺李白作诗粗疏。其心胸的狭隘与想像的丰富,竟能如此奇妙地结合起来,可称是病态人心的一大杰作。杜甫以上面这些人来比李白,“盖以生平所最慕者以相方也”(《杜诗详注》引朱鹤龄语)。这就像敦诚挽曹雪芹,有“牛鬼遗文悲李贺,鹿车荷锸葬刘伶”之句。刘伶、李贺同曹雪芹当然不能相提并论,但作为曹雪芹挚友的敦诚,他这样写,却完全是出于对死者的一片敬意。尽管杜甫高自称许,有乃祖之风,尽管杜诗“浑涵汪茫,千汇万状,兼古今而有之”(《新唐书·杜甫传》),然而在中国文学史中,没有谁比杜甫更能不倦地向他人学习、更能由衷地赞扬他人了。不过无论是当代文豪,还是前朝作家,没有哪个人像李白那样,在杜甫心中享有如此崇高的地位。他承认王维“中允声名久”(《奉赠王中允维》),称赞高适“美名人不及”(《寄高三十五书记》),但惟独对李白才有“千秋万岁名”(《梦李白》)这样的推许。
     如果说,人的真情在清醒时常会被掩盖,那么,在梦中则会充分表现出来。杜甫对李白的感情,最真切、最集中地表现在他的《梦李白》诗中。前人说这二首诗,声泪俱下,交情恳挚,似真有神魂往来,千古深情,惟此为至;反过来说,若无一片真情,也绝对写不出这样的文字。《唐宋诗醇》评这两首诗:“沉痛之音,发于至情。友谊如此,当与《出师》《陈情》二表并读,非仅《招魂》《大招》之遗韵。”读了这样的诗,如果依然无动于衷,以己之心,妄度前人,那也就无可奈何了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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     “路中纷纷,行人悠悠,载驰载驱,唯钱是求”(成公绥《钱神论》)。称人见钱眼开,一直含有菲薄之意,但见钱而眼不开,在人世却很罕见。东汉末年,桓、灵二帝,公然设立专门机构,鬻官卖爵,换取钱财。而唐代文豪李邕、韩愈,为人作碑文,都接纳巨金,韩愈门人刘叉称这些钱“谀墓中人得耳”(洪迈《容斋续笔》)。桓、灵贵为天子,富有天下,李、韩声闻当代,名垂后世,尚且如此贪财,普通人就更不必说了。清人戴名世笔下的钱神洋洋自得地说:“薄海内外,苟非余则戚戚嗟嗟,窘然而无以为生。一二迂妄者吾避去,自余诸公贵人,皆孳孳慕予,手摩而目属,以及庶民卑贱之流,无不愿为我死者。”(《钱神问对》)
     当然,不爱钱的人也是有的。在西方,贺拉斯、卢梭等人都声称自己讨厌金钱。中国古代某些贤人,虽然没有这种情词激昂的表白,但其行为,却更能证明自己是不爱铜臭的高洁之士。如“(杨震)举茂才,四迁荆州刺史、东莱太守。当之郡,道经昌邑,故所举荆州茂才王密为昌邑令,谒见,至夜怀金十斤以遗震。震曰:‘故人知君,君不知故人,何也?’密曰:‘暮夜无知者。’震曰:‘天知,神知,我知,子知,何谓无知!’密愧而出。后转涿郡太守。性公廉,不受私谒。子孙常蔬食步行,故旧长者或欲令为开产业,震不肯,曰:‘使后世称为清白吏子孙,以此遗之,不亦厚乎!’”(《后汉书·杨震传》)又如“(山阴孔佑)至行通神,隐于四明山,尝见山谷中有数百斛钱,视之如瓦石不异”(《南史·孔道徽传》)。至于破家散财、急人之难的义侠之士,就更多了。
     “不贪夜识金银气,远害朝看麋鹿游”(《题张氏隐居二首》其一)。这是杜甫早年作的两句诗。据《史记·天官书》,金银之气,往往出现在军队覆灭的战场、城市被毁的废墟之上,以示金银财宝常和死亡毁灭连在一起。若能参悟此理,谁又敢“贪”呢?肃宗乾元二年(759)作于秦州的《空囊》:“翠柏苦犹食,明霞高可餐。世人共卤莽,吾道属艰难。不爨井晨冻,无衣床夜寒。囊空恐羞涩,留得一钱看。”则从另一个侧面,用含蓄的语言、戏谑的方式,反映了杜甫对金钱的态度。
     屈原在《远游》中,“漱正阳而含朝霞”,司马相如《大人赋》中的大人,“呼吸沆瀣兮餐朝霞”,托名刘向《列仙传》中的赤松子,“好食柏实”。杜甫这首诗,即以食柏餐霞,领起全篇:“翠柏苦犹食,明霞高可餐。”彩霞高远,松柏常青,在古代诗文中,一直作为高洁的象征,与《空囊》作于同时的《佳人》,就以“采柏动盈掬”来形容佳人的清高绝俗。但美妙的食柏餐霞,毕竟只是一种空想。当一个人只能靠“神游”来欺骗自己的肚子时,实际上已经落入生活的困境之中。“世人共卤莽,吾道属艰难”。眼看着世人都不明事理、不择手段地攫取金钱,高洁之士就只能坐守穷城了。
     但是,“钱之所在,危可使安,死可使活;钱之所去,贵可使贱,生可使杀。忿诤辩讼,非钱不胜;孤弱幽滞,非钱不拔;怨仇嫌恨,非钱不解;令问笑谈,非钱不发。……谚曰:‘钱无耳,可暗使。’岂虚也哉!又曰:‘有钱可使鬼。’而况人乎!……钱能转祸为福,因败为成,危者得安,死者得生,性命长短,相禄贵贱,皆在乎钱”(香褒《钱神论》)。在金钱势力统治一切的世界中,没钱是极其难熬的。那个一面高喊“金钱金钱,烦恼根源”的卢梭,一面不是又在宣称:“我热爱自由,我憎恶窘迫、苦恼和依附别人,只要我口袋里有钱,我便可以保持我的独立,不必再费心思去另外找钱。穷困逼我到处去找钱,是我生平最感头痛的一件事。我害怕囊空如洗,所以我吝啬金钱。我手里的金钱,是保持自由的一种工具;我们所追求的金钱,则是使自己当奴隶的一种工具。”(《忏悔录》第一部)对此,杜甫看得也很清楚:“每恨陶彭泽,无钱对菊花。”(《复愁十二首》其十一)把酒赏菊,这是高人雅兴,但若没有钱,也就没有这种高雅的自由。不必说自由,就是维持生存必不可缺的衣食,也非钱不可。“不爨井晨冻,无衣床夜寒”。这是对“吾道艰难”的形象写照。如果固守高洁,不能和光同尘,与世浮沉,结果必然是无食无衣,生涯艰难。西晋大臣王衍,“雅尚玄远,常嫉其妇贪浊,口未尝言钱字。妇欲试之,令婢以钱绕床,不得行。夷甫(王衍字)晨起,见钱阂行,呼婢曰:‘举却阿堵物!’”(《世说新语·规箴》)王衍身居高官,家拥巨资,他从不缺钱,当然无须问钱。清代诗人袁枚指责这种矫情之举:“解用何尝非俊物,不谈未必定清流。”(《咏钱》)倒是一种相当中肯的阅世之言。
     莎士比亚曾借福世塔夫的口,这样形容贫困:“我这钱袋的消瘦,简直无药可医,向人告借,不过使它苟延残喘,那病是再也没有起色了。”(《亨利四世》下篇)这几句话说得很俏皮。但是,素来缺乏幽默感的中国人,在表达与此相同的意思时,却表现出足以使西方人噤口结舌的幽默:“(西晋名士)阮孚持一皂囊,游会稽。客问囊中何物,曰:‘但有一钱看囊,恐其羞涩。’”(阴时夫《韵府群玉》)面对着自己衣食无着的极端贫困,杜甫在《空囊》诗末联,也偏以这种戏谑语自解:“囊空恐羞涩,留得一钱看。”金圣叹在《杜诗解》中,引了这样一个故事:“昔有渔人夫妇,大雪夜并卧船尾,不胜寒苦,因以网自覆。既而寒且逾甚,其夫试以指从网中外探,雪已深三四寸,便叹谓其妇:‘今夜极寒,不知无被人又如何过得也!’”那个渔人虽然没有什么文化修养,但这句话和阮、杜却极其神似,足以和诗圣的诗句媲美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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冤狱
     唐德宗建中四年(783),泾原兵变,德宗逃往奉天(今陕西乾县),原卢龙节度使朱泚在长安称帝。当时留在京城的一些小官吏,出自对唐王朝的愚忠,冒着危险,偷偷逃往德宗行在。但他们非但没有得到奖励,反而引起了德宗的猜疑,认为:“大都此辈,皆非良善。”“若不根寻,恐有奸计。”为此,陆贽上了一篇奏折,指出:“今贼泚未平,怀光继叛,都邑城阙,猰?迭居,关辅郊畿,豺狼杂处。朝廷僻介于远郡,道路缘历于远山,杖策从君,其能有几?推心降接,犹恐未多,稍不礼焉,固不来矣。若又就加猜劾,且复囚拘,反者得辞,来者怀惧,则天下有心之士,安敢复言忠义哉!”(《兴元论续从贼中赴行在官等状》)规劝德宗以虚怀待人,切勿苛察忮刻,以塞忠良之路。
     苏轼称德宗“以苛刻为能”,“以猜疑为术”,其实这是帝王的通病,并非德宗专有。如这种乱抓“奸细”、罪及无辜的事,在此之前就已经发生过。当安禄山攻占长安、玄宗逃往蜀中、肃宗在灵武(今属宁夏)即位之时,就有不少平民被诬作奸细而罹灾祸。当时一个名叫吴郁的侍御,也像陆贽那样,力辨其冤。吴郁没有陆贽的声望,其言行也就不为世人所重,他的上疏,究竟讲了些什么,已经无从查考。但他这种刚正不阿的节操,和杜甫实为同气。肃宗乾元二年(759)冬天,杜甫自秦州(今甘肃天水)赴同谷(今甘肃成县),途经两当县(今甘肃徽县)吴郁的住宅,面对着凄凉的宅舍、惨淡的寒烟、萧瑟的落叶、阴冷的山风,想起此时正谪居在外的吴郁,感慨万千,于是作了一首诗,追记往事:“昔在凤翔都,共通金闺籍。天子犹蒙尘,东郊暗长戟。兵家忌间谍,此辈常接迹。台中领举劾,君必慎剖析。不忍杀无辜,所以分白黑。”(《两当县吴十侍御江上宅》)诗中还透露:那些平民原有的不白之冤,不但没有得到洗刷,吴郁本人也因此取忤朝廷,酿成一个新的冤案,被贬到湖南长沙。
     这首诗作于杜甫一生最困难的时候。在这前一年,他被贬为华州(今陕西华县)司功参军,到任后,刺史无礼,同僚相欺,使他难以容忍,故仅一年就弃官而去。携妇将雏,因人远游,凄风苦雨,生事艰难。尽管处在这样的境遇之中,诗人对吴郁的怀念,也没有停留在感伤上面,更没有将忧国忧民的初衷,淹没在个人的悲切和感叹之中。在怀念吴郁之时,他心中涌现的最强烈的感情,竟是深深的悔恨:“余时忝诤臣,丹陛实咫尺。相看受狼狈,至死难塞责。行迈心多违,出门无所适。于公负明义,惆怅头更白。”诗人为自己当时身居谏官之任,不能仗义执言,坐视吴郁蒙冤遭贬,有负明义,而深自谴责。这几句诗,情真意挚,诚如浦起龙所言:“今过其宅,慨然触起,特为暴其事迹,而自陈其疚心,非公衷肠坦白,断断不肯如此剖露。”(《读杜心解》)
     在吴郁获罪前不久,杜甫因营救房琯,触怒肃宗,险遭不测。当时即使他缄口不言,尚且难以消除肃宗的猜疑、小人的诽谤,若再为吴申辩,抗言犯上,势必“罪上加罪”,后果不堪设想,故在吴郁这件事上未能挺身而出。这并不是他甘愿如此,实在是有所不能,就是他不作任何解释,旁人也自能谅解。反观当时朝廷的一些重臣对吴郁的态度:“上官权许与,失意见迁斥。朝廷非不知,闭口休叹息。”尽管他们嘴上曾表示过对吴郁的支持,心中也十分清楚他的冤屈,但在龙颜大怒之时,竟谁也不敢说,谁也不想救。故同样是缄默,杜甫和他们也全然不同:一是势有不可,一是苟合取容。由于那些达官贵人谁也不会想到自己应对此事负责,当然谁也不会怀有羞愧之心。能够痛自刻责、不作自我回护的,反倒是杜甫这样一个已经被朝廷抛弃的人。两相比较,杜甫的真朴、鲠直,也就显得更加难能可贵。
     或许是由于这类事太多了,吴郁的冤案并不引人注意,如果杜甫未写此诗,必然早已被人遗忘了。但是有一点却始终在威胁着人们,那就是能否清正地审理案件,不仅与执法者的才能和良心相关,主要还得取决于君王和上级长官的意念,由此造成了人世间多少冤案,引起了世人多少慨叹。宋神宗熙宁五年(1072),杭州有户裴姓人家的小女孩,溺死在井中,死因不明,只知当时裴家有个叫夏沉香的女仆在井旁洗衣服。杭州录事杜子方、司户陈珪、司理戚秉道承办此案,将夏沉香打了二十板子,释放了。后来本路提刑陈睦举驳回这件公事,派通判张若济重新办案,最后杀了夏沉香,并将杜子方等三人罢官。苏轼认为这是一个冤案,于是写了《送杭州杜戚陈三椽罢官归乡》这首诗,最后说:“杀人无验中不快,此恨终身恐难了。徇时所得无几何,随手已遭忧患绕。期君正似种宿麦,忍饥待食明年□。”审理疑狱,如果不能顺从长官的意志,那么就会落到忍饥待食的困境之中,杀人无验,只是以权势者的一言为准,国法如此,可胜浩叹!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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