杜甫心影录
望岳走进泰山南麓的岱庙,只见古柏参天,碑碣林立,其中有一块碑,上面刻着杜甫的《望岳》诗。上下泰山,沿途石刻参差错落,不下千块,其中以镌刻杜甫《望岳》诗的最多。登上泰山极顶玉皇顶,还可看到刻着杜诗“一览众山小”的横额。泰山享有“五岳之长”的盛誉,古代帝王登基之初、太平之岁,都要来这里举行封禅大典,祭告天地;历代文人词客,也都要到此登临游赏,赋诗题咏,从而留下了数不清的文字记载。但自从杜甫《望岳》诗出现之后,人们提起泰山,首先想到的,始终是这篇名作。
唐玄宗开元二十三年(735),杜甫从江南回洛阳参加进士考试。尽管他当时已得到崔尚、魏启心等名士的赏识,才学可以同班固、扬雄媲美,但由于试卷不合考官的心意,结果落第了。不过诗人年轻气盛,对此并不在乎,于是外出漫游,“放荡齐赵间,裘马颇清狂。春歌丛台上,冬猎青丘旁”(《壮游》)。《望岳》就作于这一时期。
当杜甫赋诗之际,虽然身在山麓,但早己神游岳顶。这首诗首联写远望之色,次联写近望之势,三联写细望之景,末联写极望之情。诗中虽无一个“望”字,但从各个角度写出了泰山的雄伟壮观。首句以“岱宗夫如何”发问,面对着苍莽无际的景象,诗人真有不知从何说起的感慨。次句“齐鲁青未了”,仅仅五个字,就已囊括千里,雄盖一世。清代施补华认为,以后唯有韩愈“荆山已去华山来”七字,方能与之颉颃。从来大境界,非大胸襟不能领略。“造化钟神秀,阴阳割昏晓”二句,气势磅礴,“一句写其从地发来,一句写其到天始尽”,“先生望岳,直算到未有岳之前,想见其胸中咄咄”(金圣叹《杜诗解》)。“荡胸生曾(层)云,决眥入归鸟”二句,上句显出诗人“襟怀之浩荡”,下句显出“眼界之空阔”(王嗣奭《杜臆》)。大自然雄奇的景象,与诗人阔大的气魄融为一体。“会当凌绝顶,一览众山小”。末句即“孔子登泰山而小天下”之意。这两句诗,不仅表达了诗人的希望和向往,同时也显示出他非凡的抱负,显示出青年杜甫欲驾长风扶摇直上的豪迈气概。明代莫如忠《登东郡望岳楼》诗云:“齐鲁到今青未了,题诗谁继杜陵人?”杜甫这首诗,所以能俯视百家,擅名千载,不仅在笔力劲拔奇伟,词句戛戛独造,更在诗人的心胸气魄难以企及。
杜甫晚年追忆过去登临之地,写道:“昔我游山东,忆戏东岳阳。穷秋立日观,矫首望八荒。”(《又上后园山脚》)“旭日东升”为岱顶四大奇观之一;日观峰在玉皇顶东南,是岱顶观日出最好的地方。从这几句诗,可知诗人当时已经登临绝顶,浏览无际了。在他放眼苍穹、翘首八荒之时,一定会将眼前所见、心中所感,付之吟咏,形诸篇章。但那首诗可能同杜甫早年所作的许多诗一样,已经失传了。也有人认为杜甫登泰山所作的诗,就是这一首,诗人对泰山的雄伟壮观惊叹不已,不能从正面写,故从“望”字着笔。不过从诗末联中“会当”二字看,诗人作《望岳》之时,尚未登临绝顶,故上面这种说法,只是一种猜测而已,尚难成立。
就在杜甫落第那一年,唐玄宗封禅泰山,随从数百里不绝,封禅礼毕,玄宗亲笔撰书了标榜自己功德的《纪泰山铭》,刻在岱顶大观峰的峭壁上,即今“唐摩崖”。尽管唐玄宗贵为天子,为镌刻此铭,动用了巨大的人力物力,削壁为碑,据说自汉以来,碑碣之雄壮未有及者,但最终只是为泰山留下一处胜观而已,其标榜功德的目的并未达到。那篇铭文究竟讲些什么,很少有人知道,甚至很少有人想知道。至于随同玄宗前来的达官贵人所作的众多诗文,更是湮没无闻了。而当时一个落第青年诗人的诗篇,却众口传诵,经久不衰,这是唐玄宗封禅之时,无论如何也不会想到的。司马迁说:“古者富贵而名摩灭,不可胜记,唯倜傥非常之人称焉。”(《报任少卿书》)曹丕称诗文为“不朽之盛事”(《典论·论文》)。从杜甫的遭遇看,确实是这样。 咏马
唐太宗贞观十年(636),文德皇后长孙氏去世,诏令当时著名画家和工艺家阎立德设计营造昭陵,并雕刻“昭陵六骏”,列置于昭陵北麓祭坛内。其中两骏(拳毛□、飒露紫)后被盗往美国,存费城大学博物馆,其余四骏(白蹄乌、青骓、特勤骠、什伐赤),现都陈列在陕西省博物馆内。这些石刻骏马,线条简洁有力,造型栩栩如生,神态矫健遒劲,望之生气勃勃。“昭陵六骏”能在唐代出现绝非偶然。据史载:“自贞观至麟德四十年间,马七十万六千,置八坊岐、豳、泾、宁间,地广千里。”(《新唐书·兵志》)“六骏”都是曾随唐太宗南征北战的骏马。至唐玄宗开元年间,牧马尚有四十余万匹,所谓“南山之下,汧渭之间,想见开元天宝年,八方分屯隘秦川,四十万匹如云烟”(苏轼《书韩干牧马图》)。在这种特定的历史环境中,咏马、画马、刻马,也就成了一时的风气。
清代方南堂说:“咏物题极难,初唐如李巨山多至数百首,但有赋体,绝无比兴,痴肥重浊,止增厌恶。惟子美咏物绝佳,如咏鹰咏马诸作,有写生家所不到。贞元、大历诸名家,咏物绝少。……元和以后,下逮晚唐,咏物诗极多,纵极巧妙,总不免描眉画角,小家举止。”(《辍锻录》)确实,摹形写状,绘影描神,刻划逼真,形容痛快,尚非咏物诗的极致。杜甫的咏马诗,所以能精湛卓立,独步千古,全在气魄雄伟,寓意深刻,感慨淋漓,神气勃然,都从大处着笔,不落纤巧家数。
杜甫笔下的马,都有着鲜明的个性、深沉的感情,都带着他的现实感慨,寄托着他的理想抱负。咏马,实际上是诗人表现自我的一种形式,是在为自己写照。如早年作的《房兵曹胡马诗》,前半写马骨相非常,格力不凡,后半言其骁腾无比,显出一副血性,落笔有飞行万里之势,一望可知是年少气盛之作。杜甫前期的咏马诗,其根本精神都集中在“所向无空阔,真堪托死生”(《房兵曹胡马诗》),“此马临阵久无敌,与人一心成大功”(《高都护骢马行》),“一闻说尽急难才,转益愁向驽骀辈”(《李鄠县丈人胡马行》)这几句诗中。有横行万里之志、越涧注坡之能,临阵无敌,所向辟易,急人所难,拯危脱险,生死不负,以建奇功。这既是诗人所赞颂的马德,也是他理想中的人格。明人张□说:“凡诗人题咏,必胸次高超,下笔方能卓绝。……如此状物,不唯格韵特高,亦见少陵人品。若曹唐《病马》诗:‘一朝千里心犹在,曾敢潜忘秣饲恩。’乃乞儿语也。”(录自《杜诗详注》)确实,唯有杜甫才有这样的气质,才能写出如此矫健豪纵、神旺气足的诗句。
“有能市骏骨,莫恨少龙媒”(《昔游》)。尽管杜甫以天马自居,抱负不凡,但在现实生活中却一直蹭蹬不遇,致使骐骥伏枥,空负千里之志。“雄姿未受伏枥恩,猛气犹思战场利”。“青丝络头为君老,何由却出横门道?”(《高都护骢马行》)这几句诗,写得悲怆不已,奇横无匹,充分表现出杜甫困居长安时的境遇,以及欲展其能为国效力的强烈愿望。在结束《天育骠图歌》时,诗人抚图兴叹:“年来物化空形影,呜呼健步无由骋。如今岂无腰褭与骅骝,时无王良伯乐死亦休!”这些诗深刻地反映了当时社会中黄钟毁弃、瓦釜雷鸣的不公正现象,深切地表达了诗人身处困境,却又不愿沦没的愤激之情。“世有伯乐,然后有千里马。千里马常有,而伯乐不常有,故虽有名马,只辱于奴隶人之手,骈死于槽枥之间,不以千里称也”。以后韩愈正是受了杜诗的启发,加上自己的切身感受,写了《杂说四》这篇名作。
安史之乱后,杜甫逃出长安,只身潜奔肃宗的行在凤翔(今属陕西),授左拾遗,不久就因疏救房琯触怒肃宗,从此一跌不起。在这种情况下,他看到道旁被遗弃的瘦马,不禁凄然伤神,赋诗咏怀:“士卒多骑内厩马,惆怅恐是病乘黄。当时历块误一蹶,委弃非汝能周防。见人惨澹若哀诉,失主错莫无晶光。天寒远放雁为伴,日暮不收乌啄疮。”(《瘦马行》)“见人”二句,写马对人的依恋,何等深情。“恐是”一句,则又暗示此马本是良马,不应抛弃,而竟被人抛弃。人之无情与马之有情形成了鲜明的对照。正由于杜甫咏物,结合着自己的身世,浸渍着自身的情感,故“每遇废弃之物,便说得性情相关,如《病马》《除架》是也”(《杜诗详注》录申涵光语)。“苍茫风尘际,蹭蹬骐驎老”(《奉赠射洪李四丈》)。杜甫晚年,贫病交加,常常发出英雄末路、夙愿未遂的慨叹。但烈士暮年,壮心不已,即使在最困难的时候,在生命的尽头,从他的咏马诗中依然能够听到这种深沉的呼声:“落日心犹壮,秋风病欲苏。古来存老马,不必取长途。”(《江汉》) 肉骨之辨
在唐代画家中,韩干以画马享有盛名。“天下一统,西域大宛,岁有来献,诏于北地置群牧。筋骨行步,久而方全,调习之能,逸异并至,骨力追风,毛彩照地,不可名状,号木槽马。……时主(玄宗)好艺,韩君间生,遂命悉图其骏,则有玉花骢、照夜白等。时岐、薛、宁、申王厩中,皆有善马,干并图之,遂为古今独步”(张彦远《历代名画记》)。但杜甫在《丹青行赠曹将军霸》这首诗中,却对韩干画马流露不满之意:“干惟画肉不画骨,忍使骅骝气凋丧。”对此,后人曾有过不少争议。在这两句诗中,杜甫将“骨”与“肉”作为对立的审美概念提出,确是一个值得玩味的问题。
《世说新语·言语》:“支道林(晋高僧支遁)常养数匹马。或言‘道士畜马不韵’,支曰:‘贫道重其神骏。’”古代诗人画家,常借助表现马的神骏来抒写自己怀抱,而能否表现马的神骏,也成了咏马画马是否成功的标准。前人一致认为,杜甫的咏马诗使人叹为观止。确实,杜甫对马的神骏有着分外深刻的认识。他笔下的马,耳如批竹,蹄似削玉,毛为绿缥,眼有紫焰,逸态萧疏,高骧纵恣,侧身注目,迥立生风,顾影骄嘶,势可万里,沙场看血,猛气思战,意态雄杰,倜傥权奇,从内在气质、外在形态等各个方面,将马写得雄骏绝伦。“厩中皆肉马,不解上青天”。“向前敲瘦骨,犹自带铜声”(李贺《马诗》)。肥胖的躯体,常给人留下迟钝、笨拙的印象,倒是瘦劲的身骨,能使人产生矫健、腾骞的感觉。杜甫笔下的骏马,也只有那种瘦骨锋稜、神气清峻的形体才相称。“顾长康(东晋著名画家顾恺之)画人,或数年不点目睛。人问其故,顾曰:‘四体妍蚩,本无关于妙处,传神写照,正在阿堵中。’”(《世说新语·巧艺》)而马的神骏,则全表现在筋骨之中,就像伯乐所说的那样:“良马可形容筋骨也。”(《列子·说符》)杜甫深悟此理,故他的咏马诗屡次通过“骨相”来传神写照:“胡马大宛名,锋稜瘦骨成。”“骕骦一骨独当御,春秋二时归至尊。”“矫矫龙性含变化,卓立天骨森开张。”“腾骧磊落三万匹,皆与此图筋骨同。”
唐代韩干所绘《牧马图》
肉、骨之辨,并非始于杜甫。重骨轻肉,自六朝以来,在社会风尚、艺术评价方面,一直占着主流地位。王羲之说:“凡字多肉微骨,谓之墨猪书也。”(《字书》)杜甫论汉代书法,也说:“苦县光和尚骨立,书贵瘦硬方通神。”(《李潮八分小篆歌》)南齐谢赫论绘画六法,第一是“气韵生动”,第二是“骨法用笔”(《古画品录》)。但到了唐代,新的历史文化环境,要求在艺术领域出现一种能体现盛唐风貌的新风格。颜真卿的字、韩干的马,都变瘦劲为肥厚,正是对传统审美观的突破,开创了一种更能体现时代精神的新的艺术风尚,故深谙艺术之道的苏轼,对颜书韩画,作了极高的评价。从这上面看,杜甫的审美趣味,与颜真卿、韩干、苏轼等人大不相同。不过,骨肉之辨,不仅可看出杜甫的审美趣味,同时也反映了他的审美理想。杜甫从不曾将马看作一头普通的牲口,仅仅供人坐骑而已。马在他的笔下,始终是一种象征,一种理想人格的象征。
六朝重骨轻肉的审美趣味,和当时的人物品藻有着密切的关系。据《世说新语》载,王羲之曾叹支遁“器朗神俊”,言祖约“风领毛骨,恐没世不复见如此人”,称刘惔“标云柯而不扶疏”,见陈泰“垒块有正骨”;而当时人又认为阮裕“骨气不及右军(王羲之)”,嘲笑韩康伯“似肉鸭”“将肘无风骨”。神韵超逸、风骨隽朗集中体现了人的内秀外美;而大腹便便的形象,则常使人同脑满肠肥连在一起。前人认为杜甫咏马重骨,实是将马拟人化,是从品鉴人物上着眼的。如明末王嗣奭说,《天育骠图歌》中“卓立天骨森开张”这一句诗,“分明描出豪杰模样”。杜甫批评韩干画马,“非失于肥,盖取姿媚以悦人者,于马非不婉肖,而骨非千里,则‘骅骝丧气’矣”(《杜臆》)。至于清初金圣叹所言,则更加直截了当:“从来佳士,必不以肉重也。”“画肉不画骨,箴贬世人不少!”(《杜诗解》)不过,人们的生活环境、审美情趣并不尽同。俗马多肉,自有俗眼赏识,脑满肠肥常被看作是富贵特有的象征。相马失之瘦,相士失之贫,始终是失志之士对世俗轻薄势利的慨叹。“始知神龙别有种,不比凡马空多肉。”“凤臆龙鬐未易识,侧身注目长风生。”(《李鄠县胡马行》)这几句诗,写出了英雄未遇、磊落自负的光景。看到这些,对杜甫重骨轻肉说也就能有一个更加深刻和全面的理解。 画鹰
早在先秦诗文中,就已留下了有关鹰的文字记载:“维师尚父,时维鹰扬。”(《诗·大雅·大明》)“仓庚鸣,鹰变为鸡”,“蟋蟀居堂,鹰乃学习”,“寒蝉鸣,鹰乃祭鸟”(《礼记·月令》)。“视民如子,见不仁者诛之,如鹰鹯之逐鸟雀也”(《左传》襄公二十五年)。其中最著名的也许要算唐雎对秦王的几句话:“夫专诸之刺王僚也,彗星袭月;聂政之刺韩傀也,白虹贯日;要离之刺庆忌也,仓鹰击于殿上。”(《战国策·魏四》)据说一贯骄横的秦王,听了这番话后,居然神色沮丧,在挺剑而起的唐雎面前,暂时打消了并吞安陵这个小国的念头。从此以后,鹰(连同鹘、□这类鸷鸟)一直作为击恶排难所向披靡的猛禽,以其特有的雄姿逸态,出现在诗文之中。而杜甫的几首“画鹰”、“画鹘”诗,在同类作品中,尤其脍炙人口。
清代诗人沈德潜说:“唐以前未见题画诗。”(《说诗晬语》)唐代国势强盛,经济繁荣,对外交往密切,当时长安是各国文化交流的中心,不少印度、西域的僧人、商人来到中国,将当地的艺术(特别是佛教艺术)传了进来。唐代虽无宫廷画院,但前期的君王大多爱好书画,唐太宗曾向民间购求绘画,唐玄宗即位之后,“始置翰林院,密迩禁廷,延文章之士,下至僧、道、书、画、琴、棋、数术之工皆处之,谓之待诏”(《资治通鉴·唐纪》玄宗天宝十三年)。这都有力地刺激着绘画艺术的发展。“圣唐至今二百三十年,奇艺者骈罗,耳目相接,开元、天宝,其人最多,何必六法俱全,但取一技可采。”原注:“谓或人物,或屋宇,或山水,或鞍马,或鬼神,或花鸟,各有所长。”(张彦远《历代名画记》)可见唐代绘画艺术,已经勃然兴起,蔚为大观。诗歌和绘画的同时兴盛,诗人和画家的密切交往,必然会促使诗人通过诗歌创作来赏画评画。唐代有不少作家作过题画诗,而其中写得较早、数量较多、成就最高、影响最大,则非杜莫属了。正是有见于此,沈德潜又说:“开此(题画诗)体者老杜也。”
翻阅杜诗,常常可以找到诗人将鹰、马并提,除了马,鹰是他最爱吟咏的对象。前人曾说杜甫的“画鹰”诗,句句不脱“画”字。这话没说错,但也没说全。如果杜甫仅仅只是在画面上体贴摹写,他的诗决不会写得如此奇警,如此生色。沈德潜说:“其法全在不黏画上发论,如题画马画鹰,必说到真马真鹰,复从真马真鹰开出议论。”杜甫总是因画马而及真马,因画鹤而及真鹤,因画鹰而及真鹰,因画鹘而及真鹘。明代陆时雍说:“咏画者多咏真,咏真易而咏画难,画中见真,真中带画,尤难。”(《杜诗详注》引)不过他人所难,杜甫却能得心应手地应用。他的题画诗,都以真为画,以画为真,忽从真物说到画物,忽从画物说到真物,真物画物,交织一体,不可分辨。如《画鹰》诗:“?身思狡兔,侧目似愁胡。绦旋光堪摘,轩楹势可呼。”传神写照,飞动如生,呼之欲出。又如《画鹘行》:“高堂见生鹘,飒爽动秋骨。初惊无拘挛,何得立突兀。……”后人评为“读之便似生鹘当面直掠过来,其势极峻”(金圣叹《杜诗解》)。这些诗语意层层跌宕,文笔顿挫生姿。最使人惊叹的是:诗人咏鹰咏鹘,笔笔都用飞腾凌厉之势表现,“瞥然飞到人眼前”,“瞥然飞出人意外”。在静止的画面刮起雄风,使奇矫之骨、抟空之气、飒爽之意,在纸上活现。
与咏马一样,杜甫咏鹰,实际上也是在写人。他的题画诗,所以能以真为画,以画为真,除了凌厉的笔势、形象的描写,还在于这些诗都寄托着他深沉的现实感慨。如《姜楚公画角鹰歌》,因有感于当时安史之乱尚未平定,希望诸将能乘胜直下幽燕,捣毁叛军老巢,故劈面即有“杀气森森到幽朔”之语。杜甫晚年寓居瀼西(今属四川奉节县),写了集中第一长诗《秋日夔府咏怀一百韵》,其中依然谆谆致词:“乘威灭蜂虿,戮力效鹰鹯。”杜甫好写鹰,不仅是思鹰鹯之臣和鹰扬之将以平内乱,同时也是托鹰自负,如《杨监又出画鹰十二韵》:“干戈少暇日,真骨老崖嶂。为君除狡兔,会是翻□上。”“盖因才志不展,而发兴于鹰扬者”(《杜诗详注》引王嗣奭语)。而《画鹰》诗:“何当击凡鸟,毛血洒平芜。”“以真鹰气概期之,乘风思奋之心,疾恶如仇之志,一齐揭出”(浦起龙《读杜心解》)。在杜甫诗中,无论是咏真鹰,还是画鹰,都表现出一种“以雄材为己任,横杀身而独往”的气魄。仇兆鳌评杜甫的《雕赋》:“其一种慷慨激昂之气,虽百折而不回,全篇俱属比喻,有悲壮之音,无乞怜之态,三复遗文,亦有横秋气而厉风霜矣。”(《杜诗详注》)这几句话,也完全适用于评他的《画鹰》诗。 干谒
“以兹悟生理,独耻事干谒”。对杜甫这两句诗,后人始终激赏不已。此外,诗人还以凤凰、高马自命:“凤凰从东来,何意复高飞。竹花不结实,念子忍朝饥。”(《述古三首》)“高马勿捶面,长鱼无损鳞。辱马马尾焦,困鱼鱼有神。君看磊落士,不肯易其身。”(《三韵三篇》)以喻其志节操守。而王夫之则根据《奉赠韦左丞丈二十二韵》这首诗,指责杜甫:“陶公‘饥来驱我去’,误堕其中;杜陵不审,鼓其余波。嗣后啼饥号寒、望门求索之子,奉为羔雉。……”(《姜斋诗话》)在这首诗中,杜甫极言当时在长安的穷困潦倒之状:“朝扣富儿门,暮随肥马尘。残杯与冷炙,到处潜悲辛。”东汉向栩生性卓诡,有时骑驴入市,乞丐于人,但这只是佯狂之状,而杜甫则正像颜之推所说的那样,不幸在当时有些称誉,以至“见役勋贵,处之下座,以取残羹冷炙之辱”(《颜氏家训·杂艺》)。不过杜甫写这首诗,并不是效穷途之哭,而是在干禄求进,想以此博得韦济的同情,获得推荐汲引而已。这和他“独耻事干谒”之语,确实大相径庭。但若像王夫之那样,说这是诗人心术、气量败缺处,则未免厚诬前贤了。
潘德舆认为:“少陵酬应投献之诗,不尽符其平素鲠直之谊,盖唐人风气使然。”(《养一斋诗话》)不仅杜甫,就是倜傥不羁的李白、生性倔强的韩愈,集中都有干谒之作。韩朝宗喜欢识拔后进,曾向朝廷推荐崔宗之、严武等人,所谓“一登龙门,则声誉十倍”,致“使海内豪俊,奔走而归之”(李白《与韩荆州书》)。可见当时干谒风气之盛。韩愈言:“世有伯乐,然后有千里马。”(《杂说》四)尽管马有千里之才,但只有先得到“伯乐”赏识,然后才能得到社会承认。故有进取心的士子,热中干谒,也就不可避免了。一方面为维护操守,以干谒为耻;另一方面为施展才能,又不得不走干谒之路。正是这种社会现实,造成诗人矛盾的言行。
“甫昔少年日,早充观国宾。读书破万卷,下笔如有神。赋料扬雄敌,诗看子建亲。李邕求识面,王翰愿为邻。”在此,杜甫自言学优才敏,足以驰骋古今,并得到韦济的赏识:“每于百僚上,猥诵佳句新。”但是,杜甫不甘以词人自居,而有着“致君尧舜上,再使风俗淳”的抱负,怀着“自谓颇挺出,立登要路津”的希望。可是事与愿违,“此意竟萧条,行歌非隐沦。骑驴十三载,旅食京华春”。“回首驱流俗,生涯似众人”。始终不遇于时。诗人向往的是一个“海阔凭鱼跃,天高任鸟飞”的世界,但实际上却落入“青冥却垂翅,蹭蹬无纵鳞”的境地,以致发出“纨袴不饿死,儒冠多误身”,“有儒愁饿死,早晚报平津”的悲愤之声。满腹牢骚,满腔愤激,冲口而出。看来,韦济对杜甫的“真知”,也只是赏识其诗而已,并无引荐之意,于是杜甫产生了怨望:“窃效贡公喜,难甘原宪贫。焉能心怏怏,只是走踆踆。”并出现离开长安,从此摆脱羁縻、不问世事、遨游江湖之上的想法,故结句说:“白鸥没浩荡,万里谁能驯!”
河南巩县一窑洞,相传杜甫在此出生
董养性认为这首诗“篇中皆陈情告诉之语,而无干望请谒之私,词气磊落,傲睨宇宙。可见公虽困踬之中,英锋俊采,未尝少挫也”(《杜诗详注》引),未免誉之过甚。如果再联系同时所作的其他干谒诗一起看,更觉其言不实。正像赵翼所说的那样,杜甫在困居长安这一时期,“几于无处不乞援”,“若不胜其乞哀者”(《瓯北诗话》)。其中有些诗(如《投赠哥舒翰开府二十韵》《奉赠鲜于京兆二十韵》等),词语卑下,情隘意戚,有不少违心之言。不过,前人对此往往采取谅解的态度,认为士当穷困之时,急于求进,干谒贵人,在所难免。如王嗣奭说:“是时李林甫、陈希烈当国,忌才斥士,无路可通,(哥舒)翰独能甄用才俊,不得已而欲依之以进也。”(《杜臆》)仇兆鳌也表示了同样的看法:“少陵之投诗京兆(鲜于仲通),邻于饿死;昌黎之上书宰相,迫于饥寒。当时不得已而姑为权宜之计,后世宜谅其苦心,不可以宋儒出处深责唐人也。”(《杜诗详注》)但像哥舒翰那样的人,其攻伐吐蕃,明明是杀人邀功,逢君之恶,杜甫在《兵车行》中曾作过尖锐的揭露批判,而在投赠诗中却极力称颂其功绩,待到日后安史叛乱、潼关失守后,又加以指责,前后乖戻未免太甚。白璧之瑕,众目共睹,这是谁也无法为贤者讳的。其实杜甫本人对此既不讳隐,也不辩解,置之集中,不加删削,这比起后来某些人文过饰非,篡改史实,欺世盗名,格外显得可贵。杜诗能成为诗史,杜甫能成为诗圣,有着众多原因,这应是其中不应忽视(但却常常被忽视了)的一个重要方面。 登塔
唐太宗贞观二十二年(648),太子李治为追念其母文德皇后的养育之恩,在长安东城晋昌坊修建佛寺,名为“慈恩”。建成之后,特请赴印度取经回国的高僧玄奘主持寺务。高宗永徽三年(652),玄奘在慈恩寺西院建造一座塔,用来存放从印度带回的佛经,原名慈恩寺塔,即现在坐落在陕西西安市南的大雁塔。关于雁塔的得名,并非因为塔形似雁,据《慈恩寺三藏法师传》载:中印度摩揭陀国王舍城有个佛寺,一天,众僧饿着肚子,看见一群雁从头上飞过,就打趣说:“菩萨应该知道我们没东西吃吧。”飞在最前面的雁,应声摔到地上。众僧认为这雁是菩萨的化身,十分感动,于是建造一座塔,把雁埋在下面,以作纪念。玄奘曾到这座塔下致礼,所以他自己建造的佛塔,也称为大雁塔。
塔初建时为五层,高十八丈,武则天长安年间,重新修建。代宗大历年间又改建成十层。后经战火破坏,现存七层,高达六十多米。由于寺庙规模宏大,塔身雄伟壮观,故成为长安的游览胜地。自中唐以后,新科进士,都要到雁塔下题诗留名。至于吟咏塔的诗篇,就更多了。据说白居易、元稹曾到塔下烧香,忽然看到章八元的诗:“十层突兀在虚空,四十门开面面风。却怪鸟飞平地上,自惊人语半天中。回梯暗踏如穿洞,绝顶初攀似出龙。落日凤城佳气合,满城春树雨蒙蒙。”(《题慈恩寺塔》)为之赞叹不已,于是叫人把其他诗都拿走,只留下这一篇。也许是由于元、白扬之过甚,难副其实,反招来后来张戒、王士禛等人的非议。而人们在批评章诗时,又必然会举出杜甫的《同诸公登慈恩寺塔》,以作比较。
大雁塔
玄宗天宝十一年(752)秋,杜甫和高适、岑参、薛据、储光羲等人,同登慈恩寺塔,各有题咏。和杜诗相比,章诗不仅没有那种高远的韵致,更缺少阔大的气魄。“高标跨苍穹,烈风无时休。自非旷士怀,登兹翻百忧”。起首四句,即情出物表,神游象外,将穷高极远之状,可惊可忧之意,一并写出。拿章诗与杜诗相比,就像小山与乔岳争高。即使同游诸作,也轩轾易见。仇兆鳌认为:“岑、储两作,风秀熨贴,不愧名家;高达夫出之简静,品格亦自清坚。少陵则格法严整,气象峥嵘,音节悲壮,而俯仰高深之景,盱衡今古之识,感慨身世之怀,莫不曲尽篇中,真足压倒群贤,雄视千古。三家结语,未免拘束,致鲜后劲。杜于末幅,另开眼界,独辟思议,力量百倍于人。”(《杜诗详注》)
像这类登高凭眺之作,描写眼前景象,作奇伟语容易,抒写心中情思,作性情语实难。岑参诗“四角碍白日,七层摩苍穹。下窥指高鸟,俯听闻惊风”。“秋色从西来,苍然满关中。五陵北原上,万古青蒙蒙”诸句,气象恢弘,笔力雄健,不让杜诗。但最后却说“净理了可悟,胜因夙所宗”,生消极厌世之想,令人有前后不称之感。而杜诗下半首“秦山忽破碎,泾渭不可求。俯视但一气,焉能辨皇州”四句,写山河破碎,一望苍然。以兴起“最是浮云能蔽日,长安不见使人愁”之意。“回首叫虞舜,苍梧云正愁。惜哉瑶池饮,日晏昆仑丘”。上二句思古,以虞舜苍梧,比喻太宗昭陵;下二句伤今,以西王母在瑶池宴饮,比喻杨贵妃在华清池作乐。自张九龄罢相之后,朝廷贤臣,相继被排斥,在朝大臣,大多尸位素餐,故诗人最后以“黄鹄去不息,哀鸣何所投。君看随阳雁,各为稻粱谋”结束全篇。当时杜甫凭高远眺,百忧翻腾,意识到朝局日变,天下将乱,而玄宗方耽于逸乐,不恤国事,岌岌乎有飘摇崩析之惧,于是追想国初政治之隆,预忧日后荒淫之祸,通过吟咏眼前之景,写出国事杌陧之象,将胸中郁结,尽情吐出。
唐太宗所作,褚遂良所书,藏于大雁塔内的《圣教序》(局部)
《资治通鉴·唐纪》玄宗天宝十一年载:“上(玄宗)晚年自恃承平,以为天下无复可忧,遂深居禁中,专以声色自娱,悉委政事于(李)林甫。林甫媚事左右,迎合上意,以固其宠;杜绝言路,掩蔽聪明,以成其奸;妒贤疾能,排抑胜己,以保其位;屡起大狱,诛逐贵臣,以张其势。自皇太子以下,畏之侧足。凡在相位十九年,养成天下之乱,而上不之寤也。”此诗以忧患意识,写出时代缩影,身世之感、家国之思,无所不包,但又只写塔上所见,句句说时事,语语是登临。胡舜陟、钱谦益将通体都看作比喻,未免过于穿凿。唯其如此,故全诗能“自首至结一气,横厉无前,纵越绳墨之外,激昂霄汉之表”(黄子云《野鸿诗的》)。苏轼《登常山绝顶广丽寺》诗:“西望穆陵关,东望琅玡台。南望九仙山,北望空飞埃。相将叫虞舜,遂欲归蓬莱。”在语句上摹拟杜诗,只是由于缺少杜甫那种深切的忧患、深沉的感慨,那种发人深省的内涵,因此也就没有杜诗那种深远的意境、深刻的揭示,以及那种动人心魄的力量。而这正是杜诗高出侪辈、擅誉千古之处。 非战
戊戌政变后,梁启超逃往日本,目睹当时日本社会的各种情状,认为“日本国俗与中国国俗有大相异者一端,日尚武与右文是也。中国历代诗歌皆言从军苦,日本之诗歌无不言从军乐”(《自由书·祈战死》),并举出杜甫的《兵车行》,作为中国古代非战诗的代表作。
王嗣奭、王道俊认为这首诗作于天宝八年(749),当时哥舒翰穷兵吐蕃,损失惨重。黄鹤、钱谦益认为此诗作于天宝十年(751),当时鲜于仲通出征南诏,兵败泸南。其实,唐玄宗晚年好大喜功,穷兵黩武,边衅既开,海内骚然,国家凋弊,民不聊生,故诗人完全可能假托征人自诉之词,抒写愤激之情。如果局限在某一件事上,反而抛却了作品深刻的现实意义。
“车辚辚,马萧萧,行人弓剑各在腰。耶娘(爷娘)妻子走相送,尘埃不见咸阳桥。牵衣顿足拦道哭,哭声直上干云霄。”首段瞥然而起,但写行色,不言其事,如风起潮涌,一气喷薄。前面以人哭开始,最后又以鬼哭呼应:“君不见青海头,古来白骨无人收。新鬼烦冤旧鬼哭,天阴雨湿声啾啾。”清人方东树说:“结与起对着,悲惨之极,见目中之行人,皆异日之鬼队也。”(《昭昧詹言》)驱民锋镝之祸,一至于此!更可悲的是:“长者虽有问,役夫敢伸恨?”元人吴师道说:“寻常读之,不过以为漫语而已,更事之余,始知此语之信。盖赋敛之苛,贪暴之苦,非无访察之司,陈诉之令,而言之未必见理,或反得害。不然,虽幸复伸,而异时疾怒报复之祸尤烈,此民之所以不敢言也。‘虽’字、‘敢’字,曲尽事情。”(《吴礼部诗话》)役夫不敢申诉的怨恨,以更加悲愤的感情、更加震撼人心的力量,在杜甫诗中表现出来。
对于这种向外扩张的战争,清代诗人王昙曾持肯定、赞美的态度:“西域河沙古未开,氂牛徼堠接轮台。扫空瀚海长城外,断得匈奴右臂来。和议终非中国计,穷兵才是帝王才。守文弱主书生见,难与英雄靖九垓。”(《汉武帝茂陵》)但实际情况并不像王昙所说的那样。如果没有文、景之治,决不会有西汉前期国势的强盛和繁荣;如果没有文帝、景帝这些“守文之主”留下的巨大财富,“穷兵帝王”武帝决无力量对外发动战争。但其北讨强胡、南伐劲越的结果,是海内虚耗、人口减半、民变蠭起、国家危殆,就像一个好在外面惹事生非的败家子,将祖宗辛辛苦苦积下的一点家业差点败光。武帝晚年,深感前非,对群臣说:“朕即位以来,所为狂悖,使天下愁苦,不可追悔。”“乃下诏深陈既往之悔曰:‘前有司奏欲益民赋三十助边用,是重困老弱孤独也……’”(《资治通鉴·汉纪》武帝征和四年)杜甫在诗中,称唐玄宗为武皇,就穷兵黩武,将一个强盛的帝国引入危机四伏的衰败之路这上面看,两人确有极其相似之处。“君不闻汉家山东二百州,千村万落生荆杞。纵有健妇把锄犁,禾生陇亩无东西。”正是当时社会真切、形象的写照。受到战争伤害的,不只是数万、数十万无辜牺牲的士兵,而是所有的百姓,从边地刮起的凄凉肃杀的阴风,已经吹遍了各地。连年不断的战争,使农桑尽废,不仅将人逼到难以生存的境地,同时也大大削弱了国家的实力。即使没有“安史之乱”的冲击,当时的唐帝国也已经陷入困境之中。
据史载,天宝八年(749)玄宗命哥舒翰率兵六万三千,攻吐蕃石堡城,吐蕃只以数百人守之,唐士卒死者数万。天宝十年,剑南节度使鲜于仲通讨南诏,大败于泸南,士卒死者六万人,仲通仅以身免。杜甫晚年作诗追忆往事,曾说:“先帝正好武,寰海未凋枯。猛将收西域,长戟破林胡,百万攻一城,献捷不云输。组练去如泥,尺土负百夫。”(《遣怀》)为了迎合玄宗的心意,哥舒翰、杨国忠等人,报喜不报忧,献捷而掩败,驱使百万之众,攻打一城,以数万人的生命,换取弹丸土地。只因“武皇开边意未已”,致使“边庭流血成海水”。在“非战”还是“尚武”这个问题上,还有一个更为尖锐、实际的问题:君王个人的欲念、虚荣,和广大百姓的生命、利益,究竟哪个更重要?亿万生灵,难道只是君王的工具,还有没有其独立的人格?以数万生命,攻取一个城堡,是否值得?除了让君王一时高兴,于国何利?于民何利?“苍苍烝民,谁无父母?提携捧负,畏其不寿。谁无兄弟,如足如手?谁无夫妇,如宾如友?生也何恩?杀之何咎?”(李华《吊古战场文》)只要同意孟子“民为贵,社稷次之,君为轻”(《孟子·尽心下》)这句话,必然也会同意他另外两句话:“有人曰‘我善为陈(阵),我善为战’,大罪也。”(《孟子·尽心下》)“今之事君者皆曰:‘我能为君辟土地,充府库。’今之所谓良臣,古之所谓民贼也。”(《孟子·告子下》)
天宝年间,正是唐代边塞诗最兴盛的时期,其代表作家高适,当杜甫作《兵车行》之时,正在哥舒翰的幕府任书记,杜甫曾赠高适诗,里面颇含讽劝之意:“崆峒小麦熟,且愿休王师。请公问诸将,焉用穷荒为?”(《送高三十五书记》)在高适、岑参等人的边塞诗中,虽然也写了征戍之苦,但往往只限于相思离别、环境险恶上面,缺乏像杜甫那样的勇气和识见,那种批判现实的精神,因此也就不能将战争给国家和人民造成的危害,毫不掩饰地表现出来,其作品也就缺乏杜诗那样的深度和力度。
最后该提一下的是:当安史之乱爆发后,尽管当时百姓的困苦比天宝年间更甚,但杜甫还是坚决主张平息叛乱。可见杜甫“非战”,只是反对对外侵略战争,反对统治阶层内部的残杀,并非对战争一概持否定的态度。 灵湫记异
相传西周末期,周幽王在骊山(地处今陕西临潼东南)北麓修建骊宫。山有温泉(汤泉)。但那时的温泉,上无尺栋,下无环墙,沐浴时可见星辰,名为“星辰汤”。直到秦始皇,才在这里砌石起宇,名为“骊山汤”。唐玄宗天宝六年(747)在此大举扩建,将汤井改建为池,环山建造宫室,更名为“华清宫”,因宫在汤泉之上,又名“华清池”。华清池是唐代帝王游乐的别宫,天宝年间(742-755),玄宗在每年十月,都要携杨妃姊妹来这里,直到年底或第二年暮春三月才回长安。其间还要驾临汤泉东面的灵湫致祭。有感于时事危急,杜甫在安史之乱前夕,写了《奉同郭给事汤东灵湫作》这首诗。
《淮南子·精神训》:“月中有蟾蜍。”高诱注:“詹渚,月中蛤蟆,食月,故曰蚀于蟾蜍。”古人将蛤蟆看作是蚀月之物。月是阴精,为后妃之象。据姚汝能《安禄山事迹》载,禄山自请为杨妃养子,入朝必先拜杨妃,出入宫中,不受禁止,浊乱宫闱。诗中说“坡陀金蛤蟆,出见盖有由”,正是以蛤蟆蚀月寓讽刺之意。李白《古朗月行》:“蟾蜍蚀圆影,大明夜已残。羿昔落九乌,天人清且安。阴精此沦惑,去去不足观。忧来其如何?凄怆摧心肝。”语意与此相似。《资治通鉴·唐纪》玄宗天宝十三载:杨国忠言安禄山必反,且曰:“陛下试召之,必不来。”玄宗使召之,禄山闻命即至,并见上于华清宫。由是益信禄山,国忠之言不能入矣。太子亦知禄山必反,言于玄宗,不听。加上杨妃同安禄山不同寻常的亲密关系,也决不肯加罪于他。唐人好以西王母比杨妃,故诗中说;“至尊顾之笑,王母不肯收。”
华清池
又据《安禄山事迹》载:“尝夜宴禄山,禄山醉卧,化为一黑猪而龙首。左右遽言之,玄宗曰:‘猪龙也,无能为者。’”,这固然出于后人的编造,荒诞不经,但唐玄宗对安禄山的轻信、放任,确已到了昏聩的地步。安禄山被遣归范阳,无异纵虎归山,就像猪龙僭拟真龙,蛤蟆变为长虬,其叛逆之势已成,不可制服了。故诗中说:“复归虚无底,化作长黄虬。”王嗣奭道:“禄山当如阴虫伏处,今一旦凭藉宠灵,窥窃神器,妄自意为夭矫飞天之物,岂非蛤蟆而黄虬,上下失位者乎?”(《杜诗详注》引)深中此诗肯綮。
当杜甫作诗之时,安禄山反信未至,而逆迹已萌,但有言禄山反者,玄宗皆缚送禄山,由是人皆知其将反,无敢言者。诗人出于对形势的忧虑,不敢不言,又不敢显言,故用“始以蛤蟆忽之,终为长虬难制”立意,作曲笔之讽,写得迷离恍惚,变幻莫测,奇奇怪怪,不可方之。但只要弄清有关当时的历史背景和传闻异说,就不难理解了。
赵翼论“蹉跎金蛤蟆”以下几句,引唐人陆勋《集异志》语:“高宗患头风,莫能疗。有宫人陈姓者,世业其术,帝令其合药。方置药炉,忽一蛤蟆跃出,色如黄金,背有朱书‘武’字,帝命放之苑池。”言“《集异志》本小说家,而少陵用之,想是实事”(《瓯北诗话》)。杨伦《杜诗镜铨》引钮琇《潇湘录》所记,与此相同。清人张上若则认为“湫龙移宅当时或有其事,至金蛤蟆则全是寓意,公故做幻笔以实会虚,使读者不测,亦定、哀微词也”(郭曾炘《读杜札记》引)。杜甫写这首诗,所依据的究竟是当时的实事还是传闻,其实并不重要,一定要说其中某某是实事,反致刻舟求剑、胶柱鼓瑟之诮>投鸥此担皇窍胍源司蛐诙眩墙车摹疤烊烁杏Α彼担檬男问奖硐殖隼础<BR> 钱谦益《钱注杜诗》引《长安志》:“贞观中,乘舆将自东门入,时(汤泉)水暴涨平岸,见物状如猪,命有司致祭,其物因失所在。开元八年冬,乘舆自南入,至半城,黑风从东北角起,倏忽满城,从官相失。上策马逾城,下至渭川,云气稍解,怅然还宫。时翰林学士王翰作《答客问》上之:“龙跃汤泉云渐回,龙飞香殿气还来。龙潜龙见皆云应,天道常然何问哉。”王翰之言,力破当时的迷信传说;反之,“天人感应”说则利用(甚至编造)一些迷信传说。不过,君王大多是些与科学的知识格格不入的人,他们不相信自然的力量,任何通情达理的解释和规劝,都不可能影响他们不合理性的想法和行为;但他们又都敬畏天地的意志,崇拜超自然的力量。故古人在上谏时,往往借助“天人感应”说,就是想凭藉神灵的权威来制约君王的行为,尽管这种制约作用实在很有限,并不能起到预期的效果。就这一点而言,“天人感应”说的意义,还不能说是完全消极的。 对月
据说屈原被放逐之后,怀着满腔忧愤,在山林水泽之间徘徊。当他看到楚国先王祠庙的壁上,画有天地山川神灵及古代各种史实传说时,呵壁疾书,连发一百七十余问,以抒写愁思。其中有几句问月:“天何所沓?十二焉分?日月安属?列星安陈?”“夜光何德?死则又育?厥利维何,而顾菟在腹?”(《天问》)天在哪里同地会合?十二辰怎样划分?日月寄托在什么上面?众星又陈列在哪里?月亮有什么本领,居然能够死而复生?兔子在它的腹中,究竟有什么好处?不过屈原在发问时,却忘了两个更重要的问题:月亮究竟怎样形成?为什么世人在月光之下,格外容易产生思乡思亲的感情?
据古人阐释,月是“阙”,有满则有阙(缺)。古人对月的解释,始终离不开一个“阙”字。悬挂在夜空中的月亮,永远处在消长变化的过程中,周而复始地呈现在人们的眼前。“人有悲欢离合,月有阴晴圆缺,此事古难全”(苏轼《水调歌头》)。“缺”是月亮的特征,也是世人的遗憾。据说嫦娥偷吃了丈夫羿的长生不死药,独自逃奔月宫,成了居住在月中的仙人。但她并没有找到幸福,“云母屏风烛影深,长河渐落晓星沉。嫦娥应悔偷灵药,碧海青天夜夜心”(李商隐《嫦娥》)。一个人孤零零地生活在冷清清的月宫之中,该是何等寂寞凄凉。当人在他乡羁旅的时候,那种因不见亲人而产生的愁思,面对着月亮的圆缺,想起独居的嫦娥,触景生情,势必变得更加强烈。
唐玄宗天宝十四年(755)冬,安禄山以诛杀杨国忠为名,在范阳(今北京)起兵叛变。次年六月,叛军攻占长安,玄宗逃奔四川。七月,肃宗在灵武(今属宁夏)即位。当时杜甫一家正避乱流亡到鄜州(今陕西富县)羌村,听到消息后,即想为国赴难,投奔灵武,但在途中被叛军俘获,押送到长安,直到第二年四月才脱身。在此期间,诗人在月光下思念远在他乡的妻子,写了两首诗。一首是众口传诵的《月夜》:“今夜鄜州月,闺中只独看。遥怜小儿女,未解忆长安。香雾云鬟湿,清辉玉臂寒。何时倚虚幌,双照泪阑干?”浦起龙评这首诗:“心已驰神到彼,诗从对面飞来,悲惋微至,精丽绝伦,又妙在无一字不从月色写出也。”(《读杜心解》)另一首是《一百五日夜对月》:“无家对寒食,有泪如金波。斫却月中桂,清光应更多。仳离放红蕊,想像颦青蛾。牛女漫愁思,秋期犹渡河。”这首诗作于肃宗至德二年(757)寒食,诗题不作“寒食夜对月”,是因为诗人从去年冬天离家出走,到这时已有一百零五日,故突出这一点,用作诗题,以见和家人分离已经很久了。
“花明月黯笼轻雾,今宵好向郎边住。刬袜步香阶,手提金缕鞋”(李煜《菩萨蛮》)。“去年元夜时,花市灯如昼。月上柳梢头,人约黄昏后”(欧阳修《生查子》)。热恋中的情人,是不会注意月亮阴晴圆缺的,对他们来说,花边月下,永远是最理想的地方。这里没有喧哗,没有烦扰,从月中洒出的柔和的清光,从情人口中吐出的柔和的气息,最后都消融在醉人的静谧之中。但在杜甫眼中,由于国破家散,四周的一切景物都变得异常凄凉,即使看到鲜花,也因感叹时事而流出眼泪;即使听到鸟啼,也因怨恨别离而心惊魄动。因此,当他对着月亮,就会有“仳离放红蕊,想像颦青蛾”的愁思,因“红蕊”撩人,惹起别离的怨恨;因月中嫦娥,想像妻子有愁眉;进而因“月是故乡明”的感慨,产生“斫却月中桂,清光应更多”的奇想。
宋代罗大经说:“李太白云:‘刬却君山好,平铺湘水流。’杜子美云:‘斫却月中桂,清光应更多。’二公所以为诗人冠冕者,胸襟阔大故也。”(《鹤林玉露》)能表现杜甫“胸襟阔大”的诗篇,确实不少,如在入蜀道中所作的《剑门》诗,其中“吾将罪真宰,意欲铲叠嶂”两句,笔力雄肆,志趣高远,胆识过人,确实无愧此美。但《对月》中这两句诗绝对不是这样。《世说新语·言语》载:“徐孺子(徐穉)年九岁,尝月下戏,人语之曰:‘若令月中无物,当极明邪?’徐曰:‘不然。譬如人眼中有瞳子,无此必不明。’”李白《赠崔司户丈昆季》诗:“欲折月中桂,持为寒者薪。”杜甫这两句诗,既没有徐穉那种高妙的情趣,也没有李白诗中所表现的仁者之心,只是因为离情别愁的折磨,于是连月亮上的一些阴影也无法容忍,竟至于出现“斫风景”的念头,这种胸襟,无论如何谈不上“阔大”。
“义山《杂纂》,品目数十,盖以文滑稽者。其一曰‘杀风景’,谓清泉濯足,花上晒裈,背山起楼,烧香煮鹤,对花啜茶,松下喝道”(《樊南文集·杂记》)。这些伤花损树的细行,比起杜甫“斫却月中桂”的大言,实不足道。但杜甫这两句诗,从不曾遭到什么非难,相反还赢来不少赞叹,除了遣词造语的雄奇外,更重要的是:这并不是一种无聊的想法,而是出于感情上的需要。由于这种别离相思是人所共有的,而且又是难以排遣的,常常才下眉头,又上心头,因此在这样的境遇中,产生这种奇特的想法,也就能够为人理解和接受了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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